圖、文、視頻|呂萌
剪輯|沙子涵
編輯|陶若谷
(資料圖片)
體會李秀竹家的冷,要從墻上的壁掛爐開始。如果亮起紅燈,并伴隨“噔,噔”的報警聲,就是天然氣又斷供了。按照這個冬天停氣的規律,若是臨近午夜報警,爐子里的熱水會在半小時內完全變涼,臥室溫度慢慢向零靠近,熟睡的丈夫和兩個兒子也會凍醒幾次。
她伸進孩子的被子探探溫度,尚且暖和,但后半夜要是踹開被子,很可能凍病。李秀竹把雙層被子往孩子身下塞了塞,又脫下棉襖蓋在孩子腳下才休息。她知道,燃氣要到早上7、8點才來,起身去關壁掛爐,給孩子蓋被,成了她停氣期間(去年12月初至1月6日)幾乎每天夜里必做的事。
●李秀竹家的壁掛爐。
●李秀竹有兩個兒子,大的12歲,小的5歲。白天午睡,她也常常給孩子們蓋上被子。
得知天然氣供應異常是去年11月12日,李秀竹去天然氣公司交費買氣。那時離正式供暖還有三天,隊伍排到了營業廳大門外,都在討論燃氣限購——每戶只能買50塊錢氣,詢問原因,工作人員回答說,目前燃氣供不上,過兩天再來看看。
50塊錢,如果用來燒暖氣,兩天就用完了。即使做飯也要省著用,李秀竹不敢蒸饅頭,也不敢燉肉,因為時間長,費氣。只能買饅頭,再炒兩個菜或煮面條,基本上一天只做一頓,其余兩頓熱著吃。“11月沒燒暖氣,硬扛了半個月。”
李秀竹35歲,丈夫是貨車修理工,常年在外。為了照顧孩子,她在家里工作,買了一臺縫紉機,縫制毛絨玩具,每個月能賺1000多。趕工時,要在縫紉機前坐好幾個小時,家里溫度低,坐上20分鐘就要起來走一走,手也凍得發青。
●穿著羽絨服在家里縫毛絨玩具,是李秀竹在這個冬天的日常。
直到12月初,微信群里有人說可以交100立方的燃氣了,李秀竹急忙騎電動車去繳費,路程半個小時。由于限購,氣用完了要帶著燃氣表余額照片去營業廳,才能再次購買。這兩個月里,她來來回回去了七次營業廳。
李秀竹計算過,往年冬天家里做飯加上取暖,100立方燃氣只能用一個星期,整個冬天取暖要花4000塊左右。今年限購,也為了省錢,她只每天晚上用,白天有太陽了就關掉。但是從12月初開始,半夜開始停氣。
讓她最擔心的還是孩子,寫作業可以披著被子,趴著寫。但上網課要求坐端正,被子沒法披了,孩子說冷,李秀竹也沒法,只能穿上最厚的衣服。下課跑到院子里活動10分鐘,還是緩不過來。
●大兒子在書桌前寫作業。
●李秀竹背著小兒子在燃氣表前查看余額。
這個冬天大兒子感冒了三次,一次發燒38.5度,一周沒退,怕疫情,也不敢去醫院。李秀竹買了電熱毯,但沒用上,底下熱上面冷,小孩子受不了,只能多蓋被子。
“這個年能湊合就湊合過去了,不知道明年會啥樣。”李秀竹說。
●據村民李秀竹所述,很多人因為取暖問題,到城里親戚家躲避寒潮。
●留守在村里的人。
村里四五年前施行“煤改氣”時,多裝暖氣要額外加錢。張凱家里7個房間,只在兩個臥室安了暖氣片。免費的暖氣片很薄,只有三個指頭寬,貼著墻散熱不好,即便摸著燙手,屋里溫度還是上不去。而且熱水管是塑料的,水溫一高,就散發刺鼻的塑料味。
張凱今年24歲,是一名大二學生,早早放假回家。母親在餐館后廚幫忙,每月工資不到2千,父親腿腳不好,靠收舊物廢品維生。一家三口住了很多年土坯房,前幾年房梁塌了,父親湊錢蓋了新房,留給他結婚用。
家里沒有像樣的家具,大多是父親收來的,包括張凱臥室的電暖氣——50塊錢,淘回來后找人修了修,4個散熱片3個能用,只有晚上停氣的時候才開。白天,張凱會在院子里幫父親整理廢品,“只要動起來就沒那么冷了。”
●張凱在院子里幫父親整理廢品。
●干了一上午活兒,張凱坐在沒有暖氣片的客廳,拿熱水捂手。
在北方村莊過冬,燒天然氣是一件奢侈的事。即便是有錢人家鋪了地暖,如果24小時燒燃氣,三層別墅也只敢開一層,過一個冬天要花近5000塊,用掉約1800立方。三層都開的話,取暖費一個冬天會超過萬元。
張凱家每天晚上9點多才開始燒,早上5點就關掉,去年冬天只用了136立方。今年即便不限購,也不可能24小時燒燃氣,燒不起。
臨近春節,朋友陸續從外地回來,想來家里找他。“今天有事,改天吧。”他總拿這樣的話推辭,家里太冷,心里有落差感。
張凱習慣夏天約朋友來,冬天總是他去別人家。但去年冬天,去朋友家的樓房,燒地暖,張凱穿得很厚,沒過5分鐘就開始冒汗。朋友在家只穿襯衫,張凱覺得拘謹,不敢脫衣服,回家后身上起了熱疹子。
●晚上,張凱要蓋三層被子才能入睡。
●1月15日,張凱臥室溫度為13度。
●中午陽光照進屋子,溫度上升,張凱坐在臥室里休息。
張凱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和她住在一個院子。12月中旬,88歲的奶奶感染新冠,一直不舒服。奶奶住的是老房子,像村里很多老人一樣,不會用天然氣,“煤改氣”時沒安壁掛爐,冬天偷偷燒煤球取暖,兩三噸足矣過冬。
今年限購、停氣,村里對燒煤球的管理似乎放寬了,燒煤的家庭越來越多。煤球以前700塊/噸,如今漲到1300塊/噸,張凱父親托了關系才買到了十袋,只夠晚上燒。
●1月15日,張凱在診所陪奶奶打吊瓶。
●晚上,張凱父親把收來的廢品卸到院子里。
最近兩年,村子旁開了幾家賣“空氣能”取暖設備的小店。村里幾戶人家都換上了,張凱父親覺得,平時兒子在學校省吃儉用,在外受了苦,回家后再凍著他心里難受,也想裝一個。
但“空氣能”是什么制熱原理,他不清楚,只聽說有電就不用愁暖氣會停。可是,3萬塊的安裝費用是不小的開支,他和妻子猶豫了半個月決定買下來,交了2萬定金,其余的錢分期付款。
●在屋頂,工人在安裝“空氣能” 取暖設備。
●張凱把四年多前“煤改氣”時安裝的壁掛爐拆下來,放在了院子里。
●村民在路上聊家常,提及天然氣供暖費用問題,村民回答都是,“省著用,燒不起。”
在這個村莊,冬日取暖方式在人們生活中留下了明確的分界線——煙煤、清潔煤球、天然氣、空氣能——出于環保要求,他們逐年升級,用上更清潔的能源取暖。李林青的院子里還存著“煤改氣”時剩下的煤球,為了支持村里政策,煤球一直沒有燒,袋子上落了一層灰。
李林青今年75歲,退休前是中學老師,負責教物理和化學。安裝壁掛爐后,他花了一個星期,反復研究說明書,還做了張表格貼在了爐子上,寫清10項不同的故障的處理方法。
村里人都知道李林青是個文化人,常有村民找他咨詢壁掛爐的問題。然而在今年,李林青遇到了自己能力之外的問題——管道漏水。
●李林青家的壁掛爐上貼著手寫的故障說明。
去年12月初開始斷供,燃氣白天來晚上停,連接暖氣片的螺絲開始漏水,李林青覺得是螺絲不斷熱脹冷縮加上老化的緣故。起初只是滴水,后來流成了“河”,壁掛爐里水壓不夠,按說明書上說,如果水壓低于0.6Pa,壁掛爐就不能用了。
李林青不敢自己維修。前一年也是管道漏水,他試著把卡口處擰緊,沒想到水直接噴到了天花板上。這次給天然氣公司打電話,人工客服告訴李林青一個維修號碼,他陸續打了7次,有時打不通,有時說再等等,過了一個月維修工還是沒有上門。
●李林青用手電筒查看壁掛爐。
屋里溫度低,李林青一直擔心老伴身體。晚上點了電熱毯又蓋了兩床被子,還是會被凍醒,但老伴一直說“熱”——她得過腦出血,手術后出現腦萎縮,說話語無倫次。李林青心里著急,想著家里還有煤球可以用。
●李林青的老伴在床上休息。
●擔心老伴走丟,李林青平時不會輕易出門。
在“煤改氣”初期,村子里不讓燒煤,有人巡邏檢查。今年李林青起初還是擔心“犯錯誤”,給在城里教書的兒子打電話,兒子勸說下,他才拿出許久未用的爐子,晚上六七點開始燒,四五個小時填一次煤球,屋里達到了23度。
“我支持煤改氣,屋子里也不臟了,天也藍了,就是售后維修成了問題,天然氣這個東西,老人們不會用,也是個危險品。”李林青說。
●李林青在爐子上燒熱水。
●燃燒殆盡的煤球。
據界面新聞報道,與五年前“煤改氣”時遇到的全國性缺氣問題不同,今年國內并不缺氣。河北這次限氣,與省內天然氣公司和上游供氣企業之間的矛盾有關,也暴露出一些煤改氣過程中的長期問題。國家發改委表示,監測到個案后,立即責成地方政府采取措施,予以糾正。
1月15日,20平米的土坯房里,村民張志國把墻上漏風的地方用布條擋住。屋子一角的桌子上,低功率的“小太陽”把屋子照得通紅,供應著整個房間的熱量。即便如此,屋里依然不到10度,從門縫鉆進的冷風時不時讓人打寒顫。
大概一個多禮拜前,村里晚上不停氣了,居民每個月買氣限額也提升到300立方。在一般家庭,往年正常取暖,一個月要買400立方,現在還是要省著用。但張志國早早就停了暖氣,取暖價格令他承受不起,自今冬供暖開始,他只燒了兩天燃氣,共16立方,花費60塊。
●傍晚,張志國在被窩里看手機等兒子回家。
●張志國屋里已變形的暖氣管道。
張志國自幼患小兒麻痹,妻子10年前回了安徽老家便沒再回來,他和兒子一直住在這里。兒子25歲,在縣城教兒童輪滑。每個月,張志國都會領到280元低保金,為了改善生活,他也騎電動車進一些水果,到街邊擺攤。去年疫情,街上沒什么人,整個秋天也沒賺到2000塊。
“從11月份開始,電費都400塊錢了,燒氣了更了不得。”張志國說。為了省燃氣,他只用燃氣給兒子做飯,若是兒子不回家吃,自己就隨便熱點剩菜。
張志國有氣管炎,最近咳嗽得厲害,1月15日,去了縣醫院拍片子,醫生告訴他有肺大皰,氣管炎也嚴重了,讓注意保暖。張志國只是笑了笑,沒說話。“最近再去交點錢,留到過年燒暖氣用。”
●鍋里的米粥結出冰渣。
●張志國查看家里的壁掛爐。爐子已成為嚴寒來過的一份物證。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作者周航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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