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一家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們迎接春節(jié)。圖文無關。 (人民視覺/圖)
2023年除夕夜,23歲的元嘉和爸媽打了個視頻電話,看著屏幕前的家人,相隔兩地一起吃團圓飯。
(資料圖)
這是元嘉第一次不能與家人過年。他是華東地區(qū)一名新入職的獄警。監(jiān)獄性質特殊,至今尚未解封,所有人留在單位過年。自除夕下午到初三,剛來的新警可以休息三天半,其他同事過年還得值班。
2023年1月8日,中國對新冠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政策。包括元嘉所在的單位在內,各地監(jiān)獄、福利院、養(yǎng)老院、精神病院等特殊場所繼續(xù)實行封閉管理,以期保護重點人群。
身處其中的工作人員少有機會回家。這座監(jiān)獄此前實行“21+14+7”的輪崗模式,即工作21天,休息14天,再隔離7天,循環(huán)往復。放開后,調整為“15+15”。在封閉管理中煎熬,元嘉總是安慰自己:不可能一直封著,等解封后,就能夠正常上下班。
他一直期盼著這一天。
“金桔餡”餃子
除夕那天下午,元嘉所在的監(jiān)獄組織新警在食堂一起包餃子。
前輩給他們準備了餃子皮和餃子餡,不過只有少部分人包過餃子,大部分男士都不會包。前輩只好找來食堂阿姨,現開一堂實戰(zhàn)教學課。
洗好手,戴上手套,把桌子拼成一張大正方形的桌子,以便能容得下三十多個人。大伙兒圍在一起,看食堂阿姨做示范。學了一會兒,大家就開始動手了。
作為新手,很多同事包的餃子并不規(guī)整。新警來自不同的地方:有上海的,有江蘇的,還有安徽的。元嘉的家鄉(xiāng)在皖北,將餃子包得像元寶,有同事專門來找他學這種包法。一名同事突發(fā)奇想,故意把餃子包得奇形怪狀,大家都來拍照留念。
包了四十多分鐘,每人都包了十幾個,大功告成了。包的餃子被混在一起煮下了鍋,吃到什么形狀的全憑運氣。因為單位沒有硬幣,有同事摘了食堂金桔樹上的兩顆桔子,把果肉包在餃子里。如果吃到,寓意著一年都會有好運。巧合的是,這名同事晚上吃到了自己包的“金桔餡”餃子,元嘉很替他開心。
吃年夜飯的時候,大約是下午五點鐘。元嘉的父親正好打來電話,說他們也正準備吃年夜飯。為了與父母視頻,簡單吃過餃子后,他便直接回宿舍,發(fā)起了連線邀約。每年過年,他們一家都會到叔叔家過年,2023年元嘉沒辦法回去,只能隔空拜年。
看到鏡頭前熟悉的面孔和飯桌上熟悉的飯菜,那是他最想家的一刻。
同樣作為新入職的員工,在南方一家福利院工作的周蕓比元嘉“幸運”,有機會與父母相聚。她身邊有同事三年都沒有回家過年。2023年春節(jié)有了變化:以初三為分界點,分兩批放假過年。
周蕓格外珍惜回家的日子。平日里,由于防疫需要,即便是休息的日子,她也不能隨意出行。單位要求他們“兩點一線”,定時報告自己是否居家,“離開本地是需要報備的,所以很長時間我都沒見過在異地的父母。”放假時,她最多在附近菜場買個菜,在附近店里吃個飯,甚至不能坐地鐵出去玩。
春節(jié)放假回家這幾天,周蕓是“報復性”外出。她基本每天都在外面,日程排得滿滿的,“感覺特別累”。她去外婆家吃午飯,回老家看爺爺,約朋友們見面,一天可能跑三四個地方。
她的同學四散在各地工作,沒辦法頻繁見面,都趁著春節(jié)假期回到家鄉(xiāng)時聚上一聚。大家一起聊生活、聊八卦、聊家庭,聊到凌晨2點。周蕓恍然發(fā)現,周圍許多人都已結婚生子,她長期待在封閉環(huán)境中,有種與世隔絕的錯覺。
如何放假,議了好久
在春節(jié)前一個月左右,周蕓就開始籌備回家過年這件事了。
她仔細盤算了當時的輪班安排。當時福利院執(zhí)行“14+14”制度,她想著,自己上14天班,就能連休14天,這樣對照著日歷排下來,臨近春節(jié)的日子正好可以休假。因此即便陽康之后有點不舒服,她還是馬上堅持上班。
計劃沒有變化快。2022年12月7日,“新十條”出來之后,模式改成了“7+7”,連續(xù)上班時間縮短了,但這也意味著,周蕓除夕與春節(jié)要在值班中度過,初三以后才能回家。而且有很多變數無法確定。
外界都放開了,周蕓有些焦慮,不停地在社交平臺搜索“解封”的相關信息。她還注意到,同事們上班時“心特別躁”,都想回家過年。周蕓說,那段時間上班,有同事每天都在倒計時,“那種心情難以形容”。
周蕓所在的福利院就“春節(jié)如何放假”問題專門開過會,當時有很多種說法,“聽說領導也很為難”。
她回憶,有些人認為,應當讓那些在高峰期堅持時間最長的同事多休息,回家過個春節(jié);也有人認為,既然模式已調整為“7+7”,應當按照“7+7”這樣來。兩種方案爭執(zhí)不休,最終綜合考慮:“還是按照年初三交班的方式,讓大家分兩批都能過上年。”
此前,他們的輪崗模式根據社會面疫情情況隨時變化。很長一段時間里,單位執(zhí)行“5+14+9”模式,即酒店健康監(jiān)測管理5天,工作14天,再休息9天。單位是AB崗工作制,有人陽了,就要有人頂上,很多人連上了28天班,甚至一個月以上。
許多同事在超負荷工作。在福利院,有些孩子已十七八歲,但生活不能自理,護工要為他們擦身體、換尿片。“可能福利院里最辛苦的也是他們。”周蕓說,有很多護理員已經五十多歲,都是做了很久的,和孩子們也有感情,但長期封閉下很難兼顧家庭,崗位離職率較高。
分批上班后人手不足,可能一名醫(yī)生要同時負責給四五個孩子喂飯,“本來這些工作應該是護工在做的,但沒人就確實沒什么辦法”。
24歲的護士雅松對此間辛苦深有感觸。她在華南地區(qū)一家養(yǎng)老院工作了近兩年,院里有三百多個老人,相應配有5位醫(yī)生、6位護士與五十多位護工,尚算輕松。但隨著3名護士離職,她的工作繁重起來,一次要上28個小時的班,“又忙又累,都頂不住了”。
值班任務密集緊湊。早晨8點接班后,她要開始給老人們打針,一直打到下午。然后便是發(fā)藥。藥物發(fā)完,差不多已到晚上。吃過晚飯,護士可以到值班室休息。每位老人或多或少都有基礎病,有時值夜班,老人有情況,馬上要打針,精神也放松不得。
被封的日子里,人出不去,外賣、快遞也進不來。每當要封控時,雅松總會帶兩大袋泡面,長期吃食堂,太難忍受了。
接受不了長期封閉上班,2022年12月初,雅松從養(yǎng)老院離職了。
自從工作以后,她過年就沒回過家,只能和家人電話拜年。2023年春節(jié),這是第一次早早就回家了,在年前陪媽媽過了生日,出去看了花市。爸爸也把妹妹接到所在城市,一家人在一起過了春節(jié)。
哭一陣,繼續(xù)工作
比起身體上的辛苦,更為煎熬的是精神。
“整個封閉狀態(tài)下,工作非常壓抑。你不經歷的話,其實很難體會得到。”元嘉說,日常娛樂方式少得可憐。
為了排解思鄉(xiāng)情緒,在僅有的休息時間里,這些年輕人組織了很多活動:籃球比賽、乒乓球比賽和摜蛋比賽。
作為新警,元嘉早晨6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中午有1個小時休息時間。如果值夜班,從晚上11點半上到第二天上午10點,接著會休息一整天。值夜班時,要一直坐在一個房間里,注意牢房動靜,夜里還要進行兩次巡崗查房。
另外,罪犯每天會收看新聞節(jié)目寫每日心得,他就經常跟著師傅一起批閱,觀察罪犯的心理活動。“畢竟長期在封閉環(huán)境下,我們要時刻注意罪犯的心理活動,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情況出現。”
周蕓了解到,有一名同事情況特殊,夫妻兩人都在尚未解封的重點場所工作。家中的許多事宜都無暇顧及,兩個孩子托付給雙方父母,由奶奶與外婆輪流帶。
3年封閉時間里,兩人同時在家的時間少得可憐,一個月只有三四天重合。一次,孩子問媽媽:“你和爸爸是不是離婚了?”
對于已組建家庭的員工來說,選擇工作,就沒辦法照顧老人小孩。
38歲的張惠因此滿心愧疚。她在華南地區(qū)一家精神病院工作,小孩只能由丈夫照顧。她的兒子2023年讀六年級,即將小升初。但張惠無法回家,丈夫也要上班,眼瞅著孩子一個人在家上網課,成績往下掉,她只能通過監(jiān)控鏡頭看著,心里著急,“有時候孩子看不到,上課管不了,自己又工作很累,做得很壓抑,那一刻真的是非常想放棄”。
人手不夠時,她和同事要去藥房分藥,要去搬運物資,要去廚房幫廚,要去監(jiān)管病人。他們依舊是封閉式管理,從“14+7+3”變成了“7+7”。“因為我們照顧的都是弱勢群體,不可能解封就放開,只能調整為在單位封閉工作7天,在外面休息7天。”
工作負荷大,精神上難以得到舒緩。有時候壓抑的情緒難以傾訴,張惠就會哭一陣,擦干眼淚繼續(xù)工作。
2023年春節(jié),張惠所在精神病院給了10天假期,各部門自己協(xié)調休假時間,每天要有人留守值班。她從除夕開始休息,可以在家待到正月初八再去換班。
以往,一家人總是回河南老家過年,熱熱鬧鬧的。但2023年擔心老人感染,他們便留在本地過年,“我們家的老人暫時還沒陽,保護得比較好”。
她沒趁著難得的假期放松休閑,而是一門心思撲在孩子的功課上,帶著兒子做練習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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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實習生 胡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