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研究生鉆取骨粉來提取古人DNA。
考古發掘現場
王傳超(左二)與同行專家討論人骨上的古病理特征。
(資料圖片)
廈門大學古人類DNA超凈實驗室中正在進行古DNA提取實驗。
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師生在山東漢代考古遺址開展古人體質測量研究。
王傳超在考古遺址現場調研和采集古人標本材料。
近日,位于莆田木蘭溪流域的考古調查有了重要發現:根據最新公布的調查研究報告,首次發現的山邊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把當地有人類生存活動的歷史至少提早到距今2萬年。這再次吸引了人們對福建古人類研究的關注。在福建古人類研究領域,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近年來頻頻取得重要研究成果,令人矚目。
“女媧有體,孰制匠之?”
這是出自屈原《天問》中的一個充滿哲理的問句:造人的女媧,自己的身體又由誰來造?
這句話也是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王傳超的微信個性簽名。
今年的10月3日,202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授予瑞典科學家斯萬特·帕博(Svante P??bo),以表彰他對已滅絕人種的基因組和人類進化的發現。而王傳超及其正在從事的古人類DNA研究,更因為他“導師的導師”就是斯萬特·帕博,受到關注。
事實上,從2021年在《自然》雜志(Nature)發表東亞人群形成史研究成果,并首次公開臺灣島內古代人群DNA數據開始,王傳超及他所在的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就已在學界備受矚目。
日前,因為對《鬼吹燈》中“九層妖塔”原型古墓基因密碼的破解,王傳超團隊再一次為大眾所聚焦。
揭開“九層妖塔”神秘面紗
“九層妖塔”、文成公主、吐蕃國師鳩摩智……這些膾炙人口的文學歷史形象都和我國青藏高原上一個神秘的古王朝——吐蕃有關。
小說《鬼吹燈》中有著這么一段對于“九層妖塔”的描寫:地下聳立著一座用數千根巨木搭成的“金”字形木塔,木塔的基座有將近兩百米寬,用泥石夯砌而成,千年柏木構筑成了塔身,一共分為九層……
“九層妖塔”并非虛構,原型是位于青海省都蘭縣熱水墓群的一座墓葬——血渭一號大墓,也稱熱水一號大墓。該墓群位于青海省都蘭縣熱水鄉扎麻日村東南約2000米處的察汗烏蘇河上,處于青藏高原東北緣。自2014年被發掘以來,青海省都蘭縣熱水墓群雖較早就被確定為吐蕃古墓葬群,但該遺址的人群來源及族屬問題一直存在爭議。
吐蕃王朝是中國西藏歷史上第一個有明確史料記載的政權。然而,以往對吐蕃的研究都是集中于文獻史料、宗教藝術、石像板畫及出土文物等,而對于吐蕃人群來源的科學問題卻鮮有涉及。
“九層妖塔”的主人來自何方?近日,王傳超團隊與復旦大學文少卿團隊在iScience期刊上,聯合發表題為“Cultural and demic co-diffusion of Tubo Empire on Tibetan Plateau”(吐蕃王朝在青藏高原上的文化和人群共擴張)的研究論文,首次正面回答了這一問題,揭開吐蕃古人的神秘面紗。
“目前國內關于古代人群歷史的研究往往局限于人文社會科學的范疇,缺乏自然科學的有效的實證分析。”王傳超介紹,“我們這次研究正是用生物學和分子生物學等現代科技手段分析研究古代人類遺存的典型案例,直接對吐蕃墓葬人骨進行古基因組分析,從生物學角度討論了吐蕃人群來源模式。”
用最現代的前沿技術,探索最古老的人群源流奧秘。
在此次研究中,王傳超團隊主要負責對該遺址10例距今1380年到1202年的古代個體全基因組序列,進行數據比較分析,從而得到群體遺傳歷史。
“面臨的最大困難是青藏高原地區此前的遺傳學研究較為薄弱,能夠進行群體遺傳學分析的數據較少。”現已在德國美因茨大學進行博士后研究的郭健新,當時以廈門大學考古學博士的身份參與到了這一工作中。他告訴記者:“因此,我們對之前的古今青藏高原人群DNA數據應收盡收,整合幾乎全部公開發表的數據,與我們這批古DNA樣本進行群體遺傳學分析。”
在前后一年多的時間里,王傳超團隊在廈門大學生物人類學實驗室使用廈門大學高性能計算平臺(HPC)和兩臺高性能服務器完成了大量的計算分析。最終,從基因層面解析了吐蕃古人的遺傳多樣性和形成歷史。
“這意味著我們從遺傳學上知道了吐蕃是什么、是怎樣的一群人。”王傳超解釋,“這一研究通過對吐蕃古人的DNA研究,實證了吐蕃屬于漢藏人群,反駁了鮮卑說和印度南來說,為吐蕃人群的源流提供全面翔實的實證證據。”
在廈大“玩穿越”的“混搭范”
朱孔陽是成功測序吐蕃古人基因論文的第一作者,也是廈大生命科學學院的博士生。
生物學、考古學、語言學、人工智能……在廈大進行古人類研究的老師和學生來自多個領域,組成了一個“混搭”的學術團隊“玩穿越”。
朱孔陽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混搭”的必要性:“在一項群體遺傳史的研究中,考古方向的學生會首先對遺址的文化類型、個體遺骸的埋葬方式進行考察,并帶回樣本交由生命科學方向的學生進行古DNA的提取和解析。”
“群體的遷徙歷史往往和他們使用的語言有很高的相關性,因此語言學方向的學生也能為我們解析群體的遺傳歷史提供幫助。最后是人工智能方向的學生會負責群體遺傳歷史解析過程與程序、算法開發相關的一些研究內容。”
在學術跨界、學科交叉的硬核實力支撐下,廈大人類學學科穿越萬年時空“對話女媧”的努力在近些年頻出成果。
2021年2月,王傳超團隊聯合全球43個單位85位共同作者,在《自然》雜志上發表了重磅研究成果,其廣泛搜集東亞地區重要遺址的人骨,使用捕獲測序方法成功提取并測序了中國、蒙古國、俄羅斯遠東地區和日本等距今8000到1000年前諸多重要遺址的166個古人的基因組,通過古DNA精細解析了東亞人群遺傳結構,系統性地重構了東亞人群形成史。
這項研究中包括了一項令人矚目的重大成果:首次成功測序了臺灣島內的古人基因組。研究團隊對公元前1300年到公元800年的臺灣漢本和公館遺址46具人骨成功進行了古DNA提取和測序。這些樣本的父系Y染色體類型和母系線粒體DNA類型也普遍出現在現代臺灣人中。同時,臺灣古代樣本、現代南島語人群,都和大陸東南沿海古代人群、現代壯侗語人群共享更多的等位基因位點。
王傳超分析道:“研究結果支持南島語人群與大陸壯侗語人群同源,為漢藏同源、臺灣南島與大陸壯侗同源提供古基因組學證據。”
這是一項向廈大人類學科的前輩致敬的研究成果。
早在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廈大人類學科創建者林惠祥就已通過論證印紋陶、有肩有段斧錛器等遺存的特殊存在,將臺灣史前文化看成“祖國大陸東南一帶的系統”,并且從考古學、民族學角度闡述臺灣少數民族的文化形態及其與祖國東南沿海百越民族的關系。
福建地處中國東南沿海,是南方漢人、百越以及苗瑤各族群起源、遷徙和多樣化的重要地區,也是人群進入臺灣和東南亞的主要通道,有著豐富的考古和民族學資源條件,十分適合開展人類學研究。
“混搭”,一直是廈大人類學研究“玩穿越”的姿態。自創建以來,其始終堅持人類學學科“四分支”即文化、語言、考古和體質協同發展。伴隨著研究的深入和擴展,研究隊伍跨學科、跨方向的發展趨勢愈發明晰。
但由于歷史原因,作為人類學四大分支之一的體質人類學,長期以來是廈大人類學學科體系中比較薄弱的一個環節。這成為王傳超選擇廈大執教的緣起。
“無用之用,也可大用”
上世紀80年代,湖南醫學院報道了長沙馬王堆漢代女尸的古核酸研究成果,這是世界上最早的一例古DNA研究。
1998年,吉林大學和復旦大學先后建立了古DNA實驗室,通過Y染色體和線粒體DNA的分型,對我國北方地區的草原游牧民族的族源開展研究。
2008年,二代高通量測序技術開始應用于古DNA領域,古DNA研究進入了古基因組學時代。
2013年,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與德國馬普所合作,對4萬年前田園洞人的21號染色體進行了捕獲測序,標志著國內古DNA研究也開始轉向古基因組學。
……
對于國內古DNA研究發展的每一個時間節點,王傳超都爛熟于心,娓娓道來。
2017年,王傳超結束了德國馬普所和哈佛醫學院的博士后研究回國。國際頂尖學術機構的科研經歷,令他深知國內古DNA研究起步晚,還落后。他在廈門大學建立起古DNA實驗室,帶領團隊日以繼夜開展研究,為解析漢藏同源、南島與壯侗同源,反駁泛歐亞語的農業傳播假說,印歐語的起源和擴散等科學問題作出重要貢獻。
盡管學術成果累累,王傳超所從事的古人類研究依然是個長期以來少有人知的“冷門學科”。
從“冷門”到“熱門”的轉變發生在今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頒發。獲獎的古人類研究科學家斯萬特·帕博領導德國馬普研究所的團隊對已滅絕的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進行了全基因組測序分析,其后,又成功解析了4萬年前生活在北亞的丹尼索瓦人(Denisovan)的全基因組。由此,人類起源模型被修正為“晚近非洲起源附帶雜交”。
在帶來關注熱度的同時,認為此次諾獎授予“爆冷”的聲音也不絕于耳。
面對爭議,曾經也在德國馬普研究所工作過的王傳超有著自己的看法:“斯萬特·帕博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們通過古DNA回溯人類歷史、研究人類演化。在一條寂寥的小路上探索出了廣闊天地,沒有他的執著和堅守,也就沒有我們對人之為人、何以為人的深刻理解。”
人之為人,何以為人?這,其實也是他對古人類學研究工作意義何在的深入思考。
王傳超認為,從基礎科學層面,古DNA研究為人類的起源和演化歷史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參考。
從應用科學層面,在帕博解析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基因組研究的基礎上,后來的研究人員發現古人類的DNA片段可以幫助我們適應歐亞低紫外線輻射的環境。研究人員通過比較藏族人跟全世界不同族群的基因發現,藏族人適應高海拔缺氧環境的基因與丹尼索瓦人相關,這也可以間接推斷出丹尼索瓦人的相關基因進入到了藏族人身上。除此之外,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也可能和煙酒上癮、血栓、營養失衡、尿道功能失常、光化性角化病等有關。
“40年前對古埃及木乃伊感興趣時,斯萬特·帕博絕不會想到他純屬好玩的研究,能給人類眾多健康與疾病相關的問題找到原因。”
“無用之用,也可有大用。”王傳超說。
記者手記
當最年輕與最古老“打破次元壁”邂逅
王傳超的B站(嗶哩嗶哩網站)賬戶上共有15個視頻,4100多粉絲。視頻從2020年開始更新,絕大部分是他為自己學生遠程上課錄制的視頻,上完課后順手上傳,沒有任何其他的后期制作。
與他嚴謹的治學態度相比較,這波B站上傳視頻的操作足以讓王傳超被粉絲們認為是“敷衍的UP主(上傳者)”了。但是,這不妨礙他的視頻收獲了10.2萬的播放量和2700多個贊。這還不包括在每個視頻評論區展開的熱烈討論,以及視頻播放過程中的彈幕討論。
古人類研究,正吸引著越來越多年輕人的目光。
教授、博導、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擁有著一長串頭銜,研究著動輒以萬年為計量單位的“古人”,“85后”王傳超卻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白發長須老夫子的形象。他運用著最現代前沿的科學技術,帶領年輕朝氣的團隊,在B站這樣的“二次元”平臺自如社交,同時又研究著“女媧有體,孰制匠之”這樣始自遠古的宏大命題。
在采訪廈大古人類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為最年輕與最古老在這里“打破次元壁”的邂逅所驚艷。令人驚艷的,不僅僅是一個個重磅的研究成果,更是一種科研工作人員“把冷門做到熱門”的恒心定力。
可以想見,在諾貝爾獎帶來的熱度過后,古人類研究極有可能又淡出公眾視野。畢竟,“板凳需坐十年冷”才是學術研究的常態。但是,當最年輕與最古老的驚艷邂逅已經喚起公眾特別是年輕人對于科學的好奇與熱誠,那么,穿越萬年時空“對話女媧”的旅程就必將不再像從前那樣寂寥孤清,而會成為一條越走越寬闊的陽光大道。(記者 林蔚/文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