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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欠一百多萬,緣何殺害一家五口人?長沙被害一家的最后痕跡

    2023-06-09 16:22:34    來源:南方周末    

    欠一百多萬,緣何殺害一家五口人?長沙被害一家的最后痕跡

    2023年5月27日,長沙,發生命案的萬國城小區門外。(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2023年5月14日母親節,在湖南衡陽老家的黃莉接到女兒鐘樂發來的微信紅包,并附言祝黃莉節日快樂。此后十余天,母女倆沒有聯系,直到黃莉被長沙開福區警方通知,鐘樂死在長沙開福區萬國城小區的家中。

    這些天來黃莉一直后悔,如果母親節那天與女兒視頻就好了,這樣“至少可以早些知道(她當時是否在世)”。


    (資料圖)

    5月24日晚間至25日下午,萬國城小區陸續開進多輛警車和殯葬車。涉事樓棟的居民被通知盡量不要外出,這一場景令小區居民深感不安。湖南省長沙市公安局開福分局26日發布警情通報,稱在一居民家中發現住戶郭某穎(男,29歲)等5人死亡;公安機關初步查明,犯罪嫌疑人郭某穎因欠下高額債務與家人產生矛盾,在家中殺害4名家人后畏罪自殺身亡。

    這一命案正發生在萬國城小區。被郭某穎殺害的4名家人是他年逾五十的父母郭風、杜蘭,24歲的妻子鐘樂和不滿4歲的女兒兮兮。黃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案發后,她才得知女婿郭某穎生前欠下一百多萬元的債務,女兒和郭某穎平時居住的萬國城小區的房子也早被抵押。

    “但這就是他殺害家人的理由嗎?”黃莉無法理解。

    5月的最后幾天,南方周末記者來到萬國城小區,郭某穎一家緊閉的房門上還貼著“囍”字。正值長沙“火爐天”,燥熱的空氣在小區里升騰,郭某穎家所在樓棟的電梯內有一股腐爛的垃圾味。

    傍晚,小區新集結的保安巡邏隊伍不時從樓棟下經過。納涼的業主們聚在一起,議論著這起“不敢想”的命案和“不算熟悉”的一家五口。

    2023年5月27日,湖南長沙,發生命案的郭某穎家門口。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夫妻倆都內向,很少與老師交流”

    5月8日,孩子最后一次請假

    隔壁樓棟居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郭某穎一家居住的那套房子為106平方米的三房戶型。開福區是長沙市的中心城區,萬國城小區位于開福區中心地帶,是一座規模較大的中檔小區,2014年收樓,如今房價在1.2萬元/平方米左右。

    距離萬國城小區約1.5公里,有一家幼兒園。園長楊燕本以為,5月8日不過是個普通的星期一,沒有什么反常的跡象:上午8時許,鐘樂的微信賬號在幼兒園孩子的班級群里給老師發消息,說兮兮“身體不舒服,請個假”。老師很快在群里回復鐘樂,“好的”。

    兮兮在這家幼兒園上小班。4月28日,鐘樂曾因雨太大,在微信群中替兮兮請假;5月6日幼兒園放學時,奶奶杜蘭照例來接兮兮,也照例在幼兒園的接送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5月8日這次請假,是幼兒園最后一次與兮兮一家取得聯系。隨后近兩周,兮兮一直沒有回幼兒園。直到案發,幼兒園接到警方電話,詢問是否有一個孩子很久沒來上課,她和幼兒園老師們才知道兮兮出事了。

    楊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兮兮請假后,老師每周都給郭某穎發信息,問孩子什么時候來學校。

    “5月18、19日連續兩天,我聯系她爸爸,問孩子感冒好了沒有。”楊燕解釋,這么問是因為近期長沙陸續出現“二陽”病例,她猜測孩子感染后家長不好意思明說,便用“感冒”代替“新冠”詢問對方。郭某穎沒有答復。隨后,小班老師又在5月21日前后試圖通過微信群添加鐘樂微信,同樣沒得到回音。

    知道兮兮一家五口殞命的消息,楊燕好幾天睡不著覺。她很難接受十幾天前還非常活躍的孩子就這么被父親殺死了。小班5月的名冊上還留著兮兮的名字,5月31日,楊燕把這個名字涂黑劃掉,新打印的6月名冊上也不再出現,“孩子已經不在了”。

    兮兮入讀這家幼兒園不足一年。2022年6月底,郭某穎和鐘樂帶著不滿三歲的兮兮來幼兒園看過,當時正值暑假,郭某穎和楊燕交換了微信,兩個月后開學。

    幼兒園每月收費880元,招收的多是周邊安置房的孩子。萬國城業主的孩子每年有幾個,楊燕說“不算多”。

    一名平日與杜蘭一起帶孩子的萬國城居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杜蘭曾說,這家幼兒園系民辦,未滿四歲的兮兮可以就讀,“他們本打算今年9月轉到小區內的幼兒園來呢”。萬國城小區配備的幼兒園每月收費1050元。

    兮兮就讀的幼兒園班級。(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過去這一年,幼兒園保安趙先生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兮兮的爸媽騎著電動車送她來上學。“郭某穎開車,鐘樂坐后邊,女兒就坐中間。”到了下午四點半放學,輪到奶奶杜蘭來接孩子。

    趙先生偶爾也看見郭某穎來接兮兮放學。他回憶,郭某穎會先坐在幼兒園旁邊的臺階上等幼兒園開門,等待時不和其他家長交流,“直到另外的家長把孩子領出來,他才上前接自己的孩子”。

    “沒經驗、少溝通,比較配合幼兒園工作”是楊燕對這對年輕夫妻的印象:他們沒拖欠過幼兒園的學費,疫情期間也配合老師完成了居家拍視頻的任務。但近一年來,楊燕只見過鐘樂在接送孩子時和一名家長有過交流,后來楊燕得知這名家長是鐘樂的前同事。“他們倆都比較內向,與其他家長相比,很少過問小孩在幼兒園的情況,接送孩子時不會引導小孩與老師打招呼,也很少與老師交流。”

    兮兮的班主任給南方周末記者看了一段疫情期間郭某穎與兮兮在家里拍的短視頻:兮兮和郭某穎面對面站著,郭某穎做動作,兮兮跟著做;郭某穎穿著藍色沖鋒衣,1.7米左右的身高,中等偏瘦身材,短發,膚色較白凈。

    相比之下,兮兮的性格很活躍,幼兒園的老師們“沒見她哭過”。她個頭比較高,模樣像媽媽,名字取自《離騷》。

    楊燕記得這孩子經常穿淺色系的衣服,并非大牌卻“很干凈”。如果有一天兮兮在幼兒園把衣服弄臟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再穿回這件衣服時,衣服一定又是锃亮的。“她的奶奶在這方面是比較精致的吧。”楊燕猜測。

    郭某穎一家居住的萬國城小區單元樓。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老兩口經濟條件還可以”

    5月14日,最后的紅包與貨運單

    萬國城小區居民確實更熟悉被稱作“兮兮奶奶”的杜蘭。大家常見到杜蘭在小區院子里帶兮兮散步、玩耍,或在小區的棋牌室里打牌。

    建成近十年,萬國城小區幾乎每棟樓的一層都開著棋牌室,聚集來自天南海北的老人。除了自家一層,杜蘭還會去小區26棟的棋牌室打牌。這家棋牌室的老板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5月14日母親節下午,她在麻將群里發了一個活躍氣氛的紅包,杜蘭搶了。

    此后10天,杜蘭沒有再來棋牌室。“可能是回老家了”,老板娘沒有深究。她說如果知道杜蘭家里有困難,這些天一定會上門詢問,但再次聽到杜蘭的消息,已是警方通報。

    “她是個很斯文的人,從來不和我們說家里的事。”這位老板娘介紹,“杜杜(指杜蘭)性格很好,從來不會因為打牌與人吵架,下了牌桌也是立刻結清賬單,從不賒賬。”

    萬國城小區的棋牌室老板們相互認識,平日打牌的老人也不會囿于一家棋牌室。對于杜蘭為何“舍近求遠”喜歡來26棟,這位老板娘猜測,或許是因為自己棋牌室的籌碼比杜蘭樓下的棋牌室籌碼稍小。在這里,杜蘭或其他客人打一天牌,輸贏在五十至一百元;而在杜蘭樓下的棋牌室,一天輸贏會到一百元甚至更多。

    杜蘭的丈夫郭風在一家貨運平臺做司機。該公司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郭風2020年6月加入平臺、成為送貨司機后,近三年來駕駛一輛中型面包車,一直正常接單。他每天的接單數量在2-5單不等,除了長沙本地,也偶爾還會接一些送貨到湖南湘潭、益陽的訂單。

    “從他的接單量來看,扣除平臺手續費,每月收入在一萬元左右。”上述知情人計算。

    2023年5月12日,郭風上午、下午各接了一單;13日白天,他接了三單。5月14日上午8:50,郭風在開福區的一個村莊接下了他的最后一單,1個小時后,他把貨物送到終點——開福區郊區的一片農村廠房,離萬國城約10公里路程。

    長沙開福區郊區的一片農村廠房。2023年5月14日,郭風生前最后一單的終點。(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此后十余天里,郭風沒有再接單。根據媒體報道,一位郭風的老鄉見他十來天都沒有去拉貨,打電話也不接,去萬國城小區敲門也沒有人應,隨后報了警。

    郭風與杜蘭均來自湖北省天門市皂市鎮。據杜蘭同村人介紹,兩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去往湖南長沙做布料生意,多年來只有過年才會返回湖北老家,生活“算是過得去”。

    在長沙開福區新河大市場,一位曾與杜蘭一同做生意的布料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與杜蘭是同村人,此前她們一起在市場里做布料生意。十余年前,杜蘭和郭風一起離開市場開始賣衣服,“開過店也擺過攤”。前些年,二人在萬國城買了房,待兒子郭某穎的孩子兮兮出生后,杜蘭就在家帶孫女。

    這位布料商回憶,杜蘭性格平和、愛干凈,從未向自己借過錢,也從未聽說杜蘭向周邊人借過錢,“他們經濟條件還是可以的”。因此命案發生后,得知郭某穎因為債務將家人殺害,她和同村的人都非常不解。

    6月2日,布料商說,郭風和杜蘭的老家都已來人,將這對老夫妻和兒子郭某穎、孫女兮兮的骨灰接回天門安葬。

    2023年6月2日,長沙開福區新河大市場。郭某穎的父母曾在此做布匹生意。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圖)

    “郭老板,不要讓銀行到處找你”

    4月25日,短視頻下的催債留言

    郭某穎妻子鐘樂的骨灰,回到了她的家鄉衡陽。

    黃莉直到警方找上門才意識到,自己的女兒鐘樂已經沒了。她的丈夫與警方一同前往長沙料理后事,她自己則留在衡陽。

    “如果對方把我女兒害了,他沒死,我肯定會找他、找他一家人報仇。但現在他全家人都不在了,我能找誰呢?”6月3日,南方周末記者見到黃莉時,她與生意伙伴坐在店里,穿著黑衣,神情哀傷。

    黃莉說,警方告知,郭某穎欠下了一百多萬元債務,郭家為了還債,將萬國城小區的房子抵押了出去。黃莉的生意伙伴稱,除了長沙萬國城小區的房子,郭風和杜蘭此前在武漢也有一套房。

    2023年春節后,黃莉曾收到一條催債短信,信息上說郭某穎欠了一家網貸平臺的錢。那時她問女兒具體欠了多少,鐘樂說“一萬多”。

    “當時我說一萬多塊錢,你自己湊點、再借點直接還了。卻沒想到他們最后欠了這么多錢,把房子都押出去了。”黃莉說,“但就算是一百多萬元欠債又怎么樣呢?一百多萬也不至于殺害一家人呀。”

    黃莉與丈夫在衡陽做家居用品生意,女兒鐘樂2018年高中畢業后一個人去了長沙。黃莉回憶,鐘樂性格活潑,先在長沙一家餐飲店工作,不久又去了黃莉妹夫在長沙開辦的金融公司,并在上班過程中結識了郭某穎。2019年鐘樂與郭某穎結婚、生女,此后鐘樂又到另外一家金融公司上班,郭某穎則是美團外賣的騎手。

    從衡陽到長沙,乘高鐵只需四五十分鐘,黃莉卻感慨女兒嫁得遠。2023年春節期間,女兒曾和郭某穎、兮兮回衡陽探親,不想竟成了永別。

    對于女婿郭某穎,黃莉曾經的印象是“老實”——但現在再難用這個詞形容他了。南方周末記者發現,無論是小區居民、幼兒園老師還是與郭某穎父母認識的市場商販,都對郭某穎印象不深。

    “性格內向。乘電梯都認不出來。”一位鄰居這樣說。

    南方周末記者詢問了萬國城小區附近的兩家美團站點,其負責人均表示并不認識郭某穎。“如果他是兼職騎手,每天不固定接單,不屬于我們的管轄范圍,我們也與他們沒有交流。”一位站點負責人解釋。

    美團長沙分公司的工作人員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公司并不掌握郭某穎在長沙的任職情況。

    案發后,黃莉丈夫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女兒一家經濟條件不太好。鐘樂在一家公司上班,要兼職送外賣,公婆和女兒女婿一起居住在萬國城小區。女兒曾表示,房子的首付由公婆支付,自己和丈夫一起還房貸。

    黃莉非常后悔,自己此前并未覺察到女兒和她家庭出現的債務危機。“可能我女兒也是很要強的吧,基本上她都報喜不報憂。”幾個月來,她只接到過一條催債短信,至于打過來的陌生電話,由于“從來不接”,她也并不清楚郭某穎到底在多少個平臺借過錢。

    實際上,催債的人早已找上了郭某穎。

    郭某穎的抖音賬號只在2023年2月發過一條短視頻,內容是在長沙的兮兮通過手機視頻看黃莉一家在衡陽慶祝生日。

    那條視頻下只有一條留言:“郭老板,電話怎么一直不接呢?銀行業務必須得處理,不要逃避也不要拖延時間。不要讓銀行到處找你。”

    留言發表于2023年4月25日,賬號名為“欠的總要還的”。一個月后,郭某穎一家五口的尸體在家中被發現。

    郭某穎發的短視頻下的留言。(網絡截圖/圖)

    (文中黃莉、鐘樂、郭風、杜蘭、楊燕為化名,南方周末記者姜博文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蕾岑 王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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