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社交媒體上,越來越多人發帖講述自己的困惑——30歲之后,當職業發展、孩子求學、老人看病等現實問題一一浮現,他們對一線城市的生活感到倦怠,開始猶豫要不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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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幾年前一度流行的「逃離北上廣」不同,那時,想要離開的往往是在一線城市沒有置業的年輕人,但如今,一些中產有了同樣的念頭,即使要付出比年輕人更重的代價,他們仍然渴望回到二線安置未來,以此獲得生活中的「呼吸感」。
一些人在彷徨后做出了決定。上周六,一位30歲的二胎媽媽收拾完所有家當,正在從北京搬到威海,她同時在觀望房價市場,等到一個回暖的時機,就賣掉北京一套價值300萬的「老破小」,去威海置換200多平方的大房子。一對年齡超過35歲的夫妻離開北京快一年了,他們把全家的戶口遷往了海口,在那里重新找工作和買房,希望盡快與城市適配。還有一位37歲的媽媽,留下了北京戶口和一套房產,帶著老人和孩子轉移到武漢,兩個孩子已經開始在武漢上學。
根據2020年《中國人口大遷移的新趨勢》報告和人口統計局數據,近年北京和上海兩個超一線城市人口增速明顯放緩,北京近四年常住人口凈流出達40萬,而在2021年一年,北京常住人口數量減少了0.4萬,上海人口僅增長1.07萬,人口吸引力遠遠不及成都、杭州、武漢等城市。這些都說明,人們對于如何安置自己的生活,已經做出了一些新的思考。
《人物》找到了四位從北京、上海退回二三線城市生活的人,和她們聊了聊曾經在一線城市的生活狀態,以及想要離開的具體原因。有人感慨說,自己卷不動了,「來大城市追求生活,來了之后卻發現生活在城門之外」;有人在經歷老人生病之后,開始思考自己和父母的連接是什么,并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給父母多一些陪伴;有人帶著孩子長期生活在20多平米的狹窄空間,對生活的需要變成了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而當離開的原因和新需要都變得如此具體,在退回二線城市之后,她們是否就能獲得內心的渴求?以下根據她們的講述整理——
文|程靜之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來大城市追求生活,來了之后發現生活在城門之外」
@心凌 北京——威海
我是這個星期六(2月25日)徹底告別北京的。我把所有行李打包好,提前裝上一輛大貨車運走,之后跟老公帶著兩個孩子走高速,往山東的方向開,到了威海的地界,打開車窗換換風,能感覺到空氣里有一種清甜的味道。
選擇離開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在北京卷不動了。離職之前,我是一家頂級4A廣告代理商制片,負責公司所有客戶的視頻廣告制作,客戶涵蓋品類比較廣,包括汽車、快銷品、互聯網。這份工作的不可控性很高,基本要求一天24小時待命。每天一睜眼,我會先拿起手機,處理上千條未讀的群消息,之后忍受一小時的通勤,到公司跟同事和客戶頻繁開會,溝通片子質量、修改意見、追加報價等問題。晚上七八點下班后,我趕回家,扒拉兩口飯,又繼續工作,這種狀態要一直持續到閉眼睛睡覺。
最忙的時候,我同時推進3-4個項目,為了趕進度,熬夜或者通宵也是家常便飯。這還不是最頭疼的,涉及到外景拍攝的時候,我需要應對各種臨時出現的bug,比如有一次在新疆,我們早上四五點起來趕日出,結果等來的是冰雹;還有一次在高原,要拍SUV汽車的越野性能,沒想到產品突然出現故障,我就要思考如何拖著這個壞掉的車,去彌補腳本里的鏡頭。
因為工作的強度太高,廣告代理商都自稱「廣告狗」。我在這個行業干了8年多,好像已經習慣了緊張的熬夜、加班和出差模式,接受了這就是自己的生活。
但到了2019年,我意外懷孕,生了老大,就有點想改變這種生活狀態了。
休完產假之后,孩子依靠母乳喂養,我半夜要起來吸奶,睡眠質量很不好,早上起來再應對工作,必須先來一杯咖啡,才能支撐新的一天。在那個階段,我過得挺辛苦的,但總感覺有個盼頭,撐過一年半年,等孩子斷了奶,痛苦就會過去的。但沒想到,隨著孩子慢慢長大,跟父母有了情感交流的需求,占據我的時間反而變得越來越多。
我記得在孩子有了記憶以后,有一次對我說,媽媽,你上次帶我去的那個公園,周末可不可以再去一次?我就發現,自己周末的時間是不固定的,連這個都沒辦法承諾給她。還有一次,孩子睡前,我想表達對她的愛,說以后不管媽媽去哪里,都會把你帶在身邊。沒想到孩子說,媽媽,你上班能帶著我嗎?這句話一下子戳到我的痛點,我當時忍不住哭了,好像在孩子眼中,媽媽就是一直在上班的。
到了2021年,我又一次意外懷孕,老二的到來加劇了孩子和工作之間的矛盾,特別是到了周末,我一邊陪不好孩子,一邊又處理不好工作,搞得兩邊都很愧疚。有時候,手機里的工作信息在吵,孩子也在吵,我就特別想放空自己,哪怕安靜待一會兒,但現實是沒有自我喘氣的空間。
當這個矛盾成為常態,我開始思考自己在北京的定位和這樣熬下去的意義是什么。
一方面,我們在北京算是小中產,有房產,是一套五十多平的老破小,總價大概300萬,滿足不了一家四口的住房需求,但如果再存一筆巨額的首付去換房,壓力會很大;另一方面,我們沒有北京戶口,孩子未來沒辦法在這里高考,上學也會是一個大問題。兩方面加在一起,我就覺得對未來的生活簡直不敢去規劃,好像對我來說,北京的一切都變得好遙遠。
我老公跟我是同行,從大學畢業,到工作、創業,在北京一共待了18年。平時,他工作也非常忙,感到卷不動的時候,就開玩笑跟我說,去威海吧,把房子賣了,換成一筆現金,可以在威海全款買200多平的大房子,完全不用背房貸,可以徹底實現躺平。以前,這只是我們一個美好的假想,但在我二次意外懷孕的時候,老公認真考慮到北京的生活和住房情況,光養一個孩子已經很不如意,重提了離開北京去威海的事情。
老公是威海人,每年春節或者五一、十一,我就要回去跟他家人相處,所以威海我去過蠻多次了。我很喜歡那里,三面環海,過幾個街道就能到海邊。冬天最冷的時候差不多0度,供暖卻有6個月的時間,比北京還要長十幾天。那里的消費也讓我覺得坦然,打開打車軟件,快車和拼車,就是8塊跟6塊的區別,吃一碗海鮮面,小魷魚、蝦、花蛤的澆頭全部鋪滿,才20幾塊錢。
生二胎的節點上,我對去威海的提議一下子感到心動了。考慮到目前這個階段,我在北京的工作也遇到了瓶頸期,一些優秀的孩子殺上來,我也不想跟他們斗智斗勇去卷了。總的來說,對事業上的追求就是0,完全沒有了。
最后,我跟老公達成一致意見,他是自主創業,辦公地點比較自由,工作就可以先不放,之后在北京、威海兩地跑一跑,而我的打算是徹底放手,在哺乳期一年左右,把離職的事情提上日程。一直到今年過完春節,我做完手上最后一個項目,去公司辦理了離職,之后開始收拾行李,該扔的扔,該賣的賣,該送的送,每處理一樣東西,都像是跟這一段生活模式的告別,感覺到一種完全的解脫。現在,我們正在觀望北京的房價,等到一個回暖的時機,就賣掉那套「老破小」,在威海置換一套房子。
今年春節,我在威海的婆婆家住過一段時間,能感覺到那邊生活里的聲音跟北京完全不一樣。一大早,年紀大的爺爺奶奶們站在窗戶下聊天,我被他們的聲音吵醒,突然感到很接地氣,一陣愜意。走出家門,能看到威海有很多山,鳥也特別多,去包子鋪買早餐,伴隨的都是小鳥的叫聲。到了馬路上,四處在播報今天什么菜價便宜,哪個超市在打折,都是一些細碎的生活日常。
今年元宵,心凌在威海感受到了節日氣氛
我發現,在北京將近10年的時間,忽略了很多類似的生活氣息。不像在威海,朋友們可以隨意邀約吃飯,馬路上的陌生老人會逗你的孩子玩,路上碰到老鄰居了,會先聊兩句再接著走路。好像生活的節奏一慢,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相處就都回來了。
最近,我把「裸辭、賣房、離京」的經歷寫在網絡上,收到了很多留言,感覺在這個時代下,其實有很多人厭倦了一線城市的生活,但沒有逃離的客觀條件,或者沒有離開的勇氣。他們有的離不開國企的工作,有的放不下北京的戶口,有的舍不得高薪的收入,有的想為孩子爭取優質的教育。而我算是邁得開腿的,畢竟除了一套計劃出售的房子,在北京也不剩什么。
所以,也有一些人很羨慕我,可以在現階段去追求一種坦然的生活。我印象最深的評論是「來大城市追求生活,來了之后發現生活在城門之外」。這也是我的感受,我可能已經過了為事業拼搏或者說為自我成就感拼搏的一個階段了,現在更在意的就是過平淡的生活。
心凌回到威海,和老公孩子在海邊。
我覺得離開北京、回到武漢是一個特別正確的決定——可以更多地陪伴老人。
@特雷西 北京——武漢
2019到2020年,我們家遇到了三個意外。
一個是我在工作上遇到了歧視,二胎懷孕期間,公司考慮到我即將有兩個孩子,可能沒有精力再投入工作,招了新人代替我的崗位,等我休完產假回去,公司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二是老公突然生病,血管方面檢查出問題,幸好及時送醫救治,不然這個人可能就沒了;三是我公公也出現身體不舒服,帶他去醫院掛號,一檢查,發現是膀胱癌。
在這之前,我們家其實過得蠻順的。我2003年來北京讀大學,2007年認識了老公,兩人都是湖北小鎮出來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畢業后,我去了一家外企工作,老公本來是保送中科院碩博連讀,但他想趕緊掙錢,讀滿三年碩士就直接出來了。
2011年,我看到天通苑有一塊地方出了新樓盤,都是小戶型,2萬塊錢一平,就跟老公說,100萬就可以買下五六十平的房子。當時我們手里連20萬都沒有,趕緊各自去借錢,把首付湊起來,第一套房子就這樣買了。后面這些年,有了孩子,老人自然而然地過來幫忙照顧,房子變得擁擠,我們就賣了第一套房,在望京換成了一個80多平的兩居室。日子這么過下來,在北京,我們有看起來像光環一樣的東西,房子,車子,戶口,都有了。
但到了中年,上面所說的那三個意外,把生活完全打亂了。這讓我感覺到,一個家庭其實是非常脆弱的,我們雖然算得上中產,但在北京也沒有太多抗風險的能力。
其實,2019年生了老二之后,我們在武漢也買了房,只是沒有決定說要回去。這一次公公生病,成了一個契機,他的癌癥是早期,治愈率很高,但如果在北京治療,我們還是會遇到一些無解的問題:首先是要找一家離家近點的好醫院,并不容易掛號;其次,老人去了醫院,老公要上班,也沒人能看孩子了;最后,即使公公在北京治好了,家里地方太小,也沒有一個安靜的角落可以給他休養。
考慮到這些,我決定帶著公公和孩子回武漢——醫院很容易掛號,老人治好之后就在老家休養,我媽還可以過來幫忙看孩子,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到武漢之后,老人住院就是我來照顧,記得那個夏天,公公做完手術,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發燒,我租了一個輪椅,推著他去做各種檢查項目,從一個科室到另一個科室,所有東西搞完下來,一天就過去了,真的是很疲憊的。
在那段日子里,我逐漸意識到,老人越來越老,陪伴他們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就在想,父母跟我們的連接是什么?他們把我帶來這個世界,又把我擋在死亡的后面,就像是我跟死亡中間隔著的那堵墻。有他們在的時候,我會看不到那個東西,但他們一走,我直接地看到,未來的生命就是走向死亡這個終點。
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離開北京、回武漢是一個特別正確的決定——我可以更多地陪伴老人。
一直以來,老公對我回武漢的態度是,只要我和孩子過得開心,他就支持。平時,他的重心都在事業發展上,自從那次生病之后,他也非常害怕,一下子強烈意識到身體健康很重要。我過來武漢之后,他兩個星期回來一次,感到武漢的自然環境和生活氣息確實會讓人放松,他打算過兩年之后,湊夠工作年限,拿到公司股權,就立馬回武漢。
現在,我的兩個孩子都已經在武漢這邊上學了,等老公一回來,在北京就留下了戶口和一套房產。也有很多人對我的選擇表示不理解,說一個北京戶口就成了多少人的向往,為什么還要回武漢?但真的在北京生活過,我們才體會到,即使有戶口,也不代表車牌能搖到號,孩子上學就有學區房,老人就醫就能更方便。從各個層面來講,我們在北京的生活質量并不高,這個城市沒有想象得那么美好。
當然,每個城市有優點,就有缺點。武漢雖然發展還不錯,但最大的問題就是工作機會不多,薪資待遇低。回來之后,我沒有再去投工作,也知道年齡過了35歲,又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剩下的面試機會會更少。其實,我在2019年離職之后,曾經跟朋友嘗試過創業,想做一個親子類的公眾號和線上商城,我們做好了方案,也拿到了投資,結果疫情來了,所有線下活動的規劃都打了水漂。那次創業失敗后,我回來就一邊幫本地公司做自媒體運營獲得收入,一邊探尋更多的創業機會。
這也讓我有了更多時間去陪老人。以前,孩子總是看不到外婆,這次回來之后,遇上清明節,我可以帶著孩子回老家,跟著大家庭的人一起去掃墓,正是四月,老家的油菜花全都開了,春風吹得特別舒服。結束之后,家里十幾個人再一塊吃個飯,聊一聊,能感受到媽媽很開心。這兩年,我帶她第一次去坐飛機,第一次看大海,還有第一次化妝。那天是她生日,在照相館里,我讓化妝師給她化妝,之后拍了一組寫真照,這組照片最后弄成了相冊,厚厚的一本,我媽把它帶回了老家,收藏在她的衣柜里。
特雷西和媽媽拍的寫真照
跟媽媽的這種相處是我現在最大的收獲。我14歲讀高中就離開了家,在一個離學校更近的親戚家里寄宿,大學又直接去了北京,一直到35歲回來,等于將近有20年時間沒有跟媽媽生活在一起。以前,我會覺得她既當爸,又當媽,是一個完全來照顧我的人,現在,媽媽大到去醫院看病,小到手機下載一個東西,都需要我來照顧她。
我們這一代人,跟家族的親情關系都是靠父母在連接。在北京的那些年,我除了家里的6口人,沒有別的親人,總會覺得人情關系淡漠,有那種漂泊感。特別高興的是,回來之后,我能經常帶媽媽去散心,陪她說話,而且有她在身邊,親戚之間的來往也變多了,我才重新找到了跟人情更多的連接。
特雷西在武漢長江邊上野餐
「一線城市卷有卷的代價,二線城市躺平也有躺平的代價」
@小包 北京——海口
無論海口的白天有多熱,到了晚上9點多,都會起一陣涼涼的風,空氣帶著一種濕潤又溫熱的味道,清新得像是剛下過一場雨,呼吸起來非常順暢。
這時候,我會去小區樓下跑個步。跑道上沒有太多人,也聽不到任何車輛的喧囂,只看到旁邊一些高高的椰子樹,在干凈又清亮的夜色下,我可以完全放空,享受一個屬于自己的自由時刻。
我是2022年7月23日從北京到海口來的,離京最核心的一個原因是沒有北京戶口,兩個孩子將來沒辦法在北京高考。我原本計劃,等孩子小升初再做離開的打算,但在2022年,我和老公的職業生涯遇上滑鐵盧,就想干脆帶著孩子早一點走,盡快去二線城市找位置。
原本,老公在部隊做計算機信息技術相關的工作,我在一家公司做公關,服務的是互聯網企業。2013年,我們結婚,生了老大,因為老公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我又要上班,只能請老人過來幫忙帶孩子。家里人多了,我們在昌平買了一套房子,由家人幫忙付首付,我跟老公還月供。
那時候,我要養孩子,又要養房子,就感受到在北京生活確實壓力很大。隨著孩子越長越大,老大開始上私立小學,一年學費15萬,老二在2019年也出生了,我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包括這兩年,我父母年紀也大了,身體出現一些問題,他們沒有北京醫保,看病需要買一些商業保險。這些問題加在一起,我意識到了什么叫「中年危機」。
這些年,因為互聯網行業的發展,我的工作一直非常順利,跟著公司總監出來創業,開過一個小型公關公司。我更加拼命去工作,想辦法賺更多錢,基本上全年無休,把時間都花在工作上,晚上加班到一兩點。做公關這份活兒,精神壓力蠻大的,經常被客戶pua得很慘。偶爾,我也覺得窒息,感覺完全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知道這種狀態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但每次跟客戶做業務結算,又覺得一切都值了,我重新回到打滿雞血的狀態,好像只要是為了家人,做什么都變得很有動力。
但到了去年,互聯網經濟走下坡路,一邊瘋狂裁人,一邊砍預算,我們的業務量跟著跳崖式下降,最后公司開不下去,只能把員工都辭退了。
那時候,我老公已經退伍,做了一個海南的外包項目,了解到海口市2025年自貿港要封關,這兩年有人才引進政策,很多外地人會趕在封關之前遷往海口。我們就想,當年沒趕上70后、80初在北京落戶的機會,現在是不是賭一把,把戶口落過來,看自貿港以后的發展會不會好。
對全家而言,這的確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們是把一家的戶口都遷到了海口,兩個老人也跟著過來了。在這里,我們又買了一套小房子落腳,北京的房子就留在那里,作為兩個孩子以后的保障。
來海口之前,我雖然知道這邊的工作機會比較少,薪資也低,但沒想到落差居然這么大。剛到海口的時候,我相中了幾個有意向的單位,后來這邊疫情爆發,沒有及時去聊,人家很快招到了別的人選,機會一下子都沒有了。我就有點慌,臨時又聯系了一波,很多是在本地做得很大的企業,但聊過之后,我發現他們著眼的是本地市場,賺的是眼下的錢,而我此前一直關注的是全國市場,彼此的思維不在一條線上,就不是特別滿意。
那會兒,我才意識到,在一線城市卷有卷的代價,來二線城市躺平也有躺平的代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線城市可能是相對公平的,職場上主要靠能力,而二線城市還要靠一點關系,我所有的資源都在北京,想在海口有發展,就會遇到一個無法改變的瓶頸和限制。
到海口好幾個月之后,我還是沒找到滿意的工作,斷了收入來源,身邊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朋友,變得非常焦慮,只好自己躲起來偷偷地哭。我甚至考慮過,是不是自己選錯了,要不一個人回北京,或者去近一點的廣州、深圳再繼續卷。但老公安慰我說,到了這個年紀,完全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肯定會有一段艱難期,再給自己一點時間去適應。
我繼續找工作,一直到兩個月前,才在海口找到一家面向全國市場的公司,很多同事也是外地人,所以工作內容和環境沒有太大變化,只不過薪水降到了原來的三分之一。海口作為一個旅游城市,日常消費比較高,甚至點一個外賣都比北京貴。我看不到薪資未來增長的空間,壓力也挺大。以前,我賺錢能力還不錯,給孩子花錢都是大手大腳的,但現在,孩子再要買一個東西,我會考慮是不是必需,可不可以換成檔次差一點的,其實心里挺心酸,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去完全滿足他們了。
你會感覺到,要在一個新城市扎根,并不會從壓迫完全走向輕松。退回兩個月之前,我其實對海口是不滿意的,但當一切慢慢走向了正軌,我會覺得海口還不錯,這邊的人過得不急不躁,坦坦蕩蕩的大馬路,就用30-40碼的速度慢慢開;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很少有人因為插隊這類事情吵起來。
工作確定下來之后,我也在盡力適應海口的節奏,比如公司早上9點開始上班,中間有兩個半小時的午休,下午再工作3個小時,就可以下班了。剛來的時候,我非常不適應午休,覺得這不把時間都浪費了嗎?待了一段時間,我融入進去之后,會發現午睡真香。
到目前為止,我們在海口算是安定了下來,最大的感受是生活確實變松弛了。這邊離海岸很近,孩子出門可以隨意去海邊玩沙子。我自己最喜歡的是海口的傍晚,每天下班的時候,抬頭就能看到特別漂亮的晚霞。
海口的晚霞
回到成都,我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雨絲 上海——成都
我現在越來越認同作家伍爾夫說的,女性想要創作,必須要有 「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辦法擁有這樣一間屋子。
我的城市選擇路徑比較曲折。我從四川小地方的機關幼兒園讀上來,大學考進了上海同濟,研究生畢業后,很快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雖然當了媽媽,但我在擇業上完全不成熟,先在上海外企干了一年,之后拽著老公非要回成都,想尋求進媒體的機會,面試失敗后,陰差陽錯去了政府搞招商引資。5年里,我換了兩座城市,三份工作,一直到30歲,才最終確定那份工作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決定從成都回到上海,開始讀博。
我老公雖然是上海本地人,但在我做讀博決定的時候,他已經在成都扎根,事業和房子都安置在成都這邊。我選擇去上海讀書之后,夫妻不得不分居兩地,我們就商議說,由我把女兒帶在身邊,老公每個月飛一次上海去看我們。
讀博的五年時間非常折騰。前兩年孩子上幼兒園,住在寶山,第三年在英國,后兩年,為了方便女兒上小學,住在黃浦。黃浦的房子是公婆家等著動遷的老房子,面積很小,只有二十多個平方,我們搬進去之前重新裝過,內部打了一層閣樓,樓下是客廳、廚房和衛生間,樓上就是臥室。在局限的空間里,我跟女兒沒辦法擁有獨立的書房,只能保證我有一張大書桌,她有一張小書桌。平時,我們兩個人背對背坐著,她寫作文,我就寫論文。
一邊讀博一邊帶孩子確實很辛苦。尤其上小學之后,孩子放學回到家,會不斷向我發問,媽媽這個怎么做,那個怎么做,始終沒辦法安靜下來。到了晚上,我很希望孩子先睡覺,讓我一個人在樓下待一會兒,但閣樓上會一直回蕩她呼喚的聲音,我就必須上去陪在她身邊。等把孩子哄睡著,我自己也累了,沒精力再寫論文,又焦慮得睡不著,就覺得過得非常吃力。
生活在這么一個小小的房子里,我每天忙于接孩子,送孩子,寫論文,就感覺自己在物理和精神上的獨立空間都被剝奪了。盡管老房子挨著外灘,但我都顧不上去逛一逛。我記得外灘有一塊地方經常種郁金香,有一年春天,等到最后一批花凋謝了,我才想起來去拍一張照片留念。那時候,我就感覺到,當沒有自洽的時候,好的環境也是沒法從外面去尋找的。
到了2020年,因為長期睡眠不好,我去醫院開了處方藥,藥物有一定副作用,吃完之后會有些神經衰弱,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有一次,小朋友看到我身體異樣,說了一些取笑我的話。那一瞬間,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自己被傷害了,忍不住大發雷霆,開始砸東西,有一樣東西意外砸到小朋友的肚子上。我就嚇慘了,一邊哭,一邊問她有沒有痛,要不要上醫院,沒想到孩子跟我說,媽媽沒事,你不哭。
那次砸東西以后,我開始意識到,把情緒消耗在孩子身上是不行的,但我也特別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來消化自己的情緒。
2022年是我讀博最后一年, 3月份,我一邊寫答辯論文,一邊照顧孩子,還要準備畢業后的工作面試,覺得一個人弄不過來,就讓老公到上海幫忙。結果,疫情升級,我們一家三口都被封在老房子里,老公工作要打電話,孩子要上網課,我怕他們的聲音影響到我,最后是躲在廁所里,完成了答辯和網絡面試。
讀博前,我對上海這座城市是有迷戀的。這兩年,我看到媒體討論比較多的一個詞是「小鎮做題家」,才意識到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長期受到這種文化的引導,就是要去繁華的大城市,在世界500強里爭一張辦公桌,尋找更高的社會位置。我的人生似乎就應該走上這樣一條軌道:買學區房,送孩子進一梯隊的學校,穿梭于各種興趣班,拼命工作,周游世界......這是上海標準中產階級的生活,也一度是我努力的目標。
但經過讀博這五年,又在上海的老房子生活過,我的觀點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們一家三口雖然都是上海戶籍,但這份「榮耀」可能也是一份枷鎖。老房子的走道里,我能經常聽到一些老鄰居討論,不知道哪一天能輪到我們這幢樓動遷。稍微聽到一點風吹草動,他們會聚在一起興高采烈地商量,拆了能有多少錢,以后應該要搬到哪兒,想象住大房子的畫面。在沒動靜的時候,他們會失望,會發生爭執,我就感覺到,他們一輩子的人生,好像都在等待拆遷這件事。我老公也說,在這個毗鄰外灘的小弄堂里,他經常碰到小學同學,還是在重復上一輩的腳步,等待在拆遷的這個循環中。
那我如果選擇繼續留在上海,是不是也會重復那樣的人生?我需要面對的現實是,老公長期在成都工作,父母不會來上海定居,我們在滬不是學區房,尤其經歷了五年獨自帶娃讀博的經歷,我知道再不尋求另一個空間,對我和孩子都是很大的消耗。
所以,與其留在上海,每天折騰怎么換大房子,孩子要去什么學校,夫妻怎么團聚,老人怎么平衡……我更愿意回到二線,在一個自己夠得著的位置,看看書,寫寫論文。
博士畢業后,我很快面上了成都一所高校,現在就是一名普通的大學老師。在成都,我跟老公很早就買了一套200多平的房子,光陽臺就有20多個平方。回來之前,我就想好了,要把它打造成一個屬于我的書房,書房跟客廳連通的地方要安裝一道玻璃門,在我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可以把玻璃門拉上。
雨絲的書房
從去年10月開始,我就在倒騰這個書房,弄了三個月才完工。我對書房的要求是通透,因此裝了幾塊大玻璃窗,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我在這里擺上了一張長條桌,三個書柜,還有一張醒目的黃色沙發,來點綴顏色比較單調的地板,為書房增添一點色彩。
等一切布置好之后,我就感覺到這個空間充滿了自己的味道。我一次次光顧這里,在這里工作,享受這里帶給我的安全感和呼吸感。有了這個空間之后,有一次,我剛準備坐下來工作,天上就出了太陽,陽光一下子鋪滿書桌。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努力了這么些年,繞了一大圈,其實最想擁有的,就是這么「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
陽光灑在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