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五十余年后,這些記憶已變得模糊。開墾后的第二年,雨水從天上汨汨地灌下來,汾河河水上漲,水流涌入灘地,塞滿綠豆根莖間的所有空隙。他們失去了土地。留下的只有一臺電視機。午飯前后,張東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打開電視機。電視機里播放多次的老電視劇,幫他維護了一種時間的刻度:變化也許不可避免地發生著,但他們,也曾站在新技術奔涌而來的潮頭。
(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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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3日夜晚,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北靳村,65歲的王復穴坐在電視機前。李理荷攝
新京報記者 李理荷 編輯陳曉舒校對 趙琳
在晉南臨汾市襄汾縣的北靳村,15年間,村莊的爛泥路完成道路硬化,街巷旁架起了集中供熱管網,磚土間吱呀衰朽的木門成為廢墟,氣派的門樓在廢墟上拔地而起。村民用沉默的目光丈量著鄰里門樓的高低,在幾公分的參差里較量著臉面和尊嚴的尺度。
當然,還有電視。“大疙瘩”電視機(CRT顯像管電視機)成為過去,光纖寬帶網絡進村,壁掛液晶智能電視變成“體面”生活的另一象征。居所改頭換面,里面盛放的生活卻與流經村莊的汾河河水般亙古不變。留守的人們衰老,但不停歇。他們在土地上耕種,為生計奔波,遵循二十四節氣流轉的規律,用曬干的玉米葉引燃灶膛里的柴火。他們重復著被年輕人拋棄的生活。
新的智能電視機里是新的世界,這個世界被功能板塊區分,充斥著復雜的會員體系和廣告,新世界的終點,是一個又一個以二維碼面貌出現的付費彈窗。你可以想象到那種無措:一片陌生的“土地”,半輩子拿著鐮刀和鋤頭的手,拿起遙控,躊躇地按鍵試圖抵達最平常的休憩。
智能電視機和村莊的老年人間,橫亙著一道數字之墻。數字化時代的前進和無法對抗的自然力量一樣難以阻擋。老年人作為數字技術變革的被動接受者,被留在墻的那一邊。這其中有酸澀,有無奈,有想要維護自立尊嚴的倔強。但別灰心,他們對抗過饑餓,災害,河流的枯竭和人生的苦難,堅韌里自有昂揚和生機。
夜晚的電視機
農村的夜比城市深得更早,也更深。晚上八點一過,北靳村便陷入沉寂的黑暗。人們像動物縮回巢穴,只有偶爾一兩聲遙遠的狗吠打破沉寂。3月3日,64歲的成愛愛和65歲的丈夫王復穴在這時坐在電視機前。屋內燈光晦暗,墻壁上褪色的風景掛畫,萬年歷掛鐘,綠漆剝落的床在光下顯得陳舊暗淡。唯一嶄新的陳設是擺放在墻正中的50英寸智能電視機,屏幕里色彩明亮,照亮王復穴土地般灰黃的臉。
這臺50英寸的電視機購買于2022年10月份,是王復穴的兒子王振在市里花1600多元買的。王復穴說,對于電視他和妻子沒有需求,“人家買下啥我們看啥。”雖然如此,考慮到大多數智能電視系統無法直通衛視,而父母最習慣的還是像從前一樣看直播,王振便為電視配備了“盒子”——由電信提供服務的IPTV(交互式網絡電視)。
外置“盒子”意味著多了一柄遙控器。為了分辨兩個遙控器,王復穴把控制“盒子”的遙控器放在茶幾上,打開電視后便習慣性地握在手里。他的手指長久停在環繞著ok鍵的圓盤上,圓盤因此被磨得發亮。使用的僅僅是上下兩個按鍵,控制看直播時頻道的加減。電視機的遙控器則放在一米外的電視柜上,套著塑料膜,幾乎沒有使用的痕跡。“只按最上面的開關,剩下的就不知道了!也從來不用。”王復穴無奈地笑,褶皺層層疊疊堆在眼角。
若不小心按了主頁鍵,回到開機時的電視界面首頁。王復穴和成愛愛便不知道如何返回衛視頻道。首頁底部是應用,直播,推薦,點播等7個功能板塊,上面則是包括教育、游戲、熱播劇等16個頻道分區。“摁了嗎?摁不了啊。”拿著遙控器,成愛愛有些焦急地從沙發走到電視機前,伸長手臂用遙控器對著電視機。她想要點進直播,電視機的頁面卻紋絲未變。
▲2023年3月3日,成愛愛想要點進直播,電視頁面卻紋絲未變。李理荷 攝
對待手里的遙控器,成愛愛有份鄭重。她不敢連續地按鍵,從試錯中學習是奢侈的,“之前的有線電視用了好多年頭,搬動磕了一下就壞了。”提起上一個電視機,她仍心疼不已。“再往上,上頭有央視,再按確定。”成愛愛的女兒在一旁提醒她。“確定是中間這個吧?”得到肯定的回復后,成愛愛才按下ok鍵,電視頁面終于進入中央一臺。
“這個是返回,圓圈中間的是確定。”女兒教成愛愛記憶遙控器上的按鍵。成愛愛嘴里嘟囔重復著女兒的話,按了返回,“確定要退出嗎?”,窗口彈了出來,“再看一會兒”,“確定退出”,兩個選擇框之間,成愛愛再次陷入了靜止。
一番操作花費了3分鐘40秒,成愛愛有些疲憊,把遙控器遞給丈夫,繼續坐回沙發邊。繁瑣的操作消耗的不僅僅是時間,兩位老人看電視的積極性也被磨損。電視機停在江蘇衛視,成愛愛和王復穴并不專注于電視里的節目,他們松散地搭著話,眼睛時不時地瞟向屏幕。女兒安靜地在看自己的手機,怕打擾到她,王復穴把音量調低。電視里的女聲作為背景音,填補了屋內的寂靜。
往年女兒只有春節時才會回家。近日成愛愛的手剛做完一場小手術,在北京工作的女兒為了照顧母親才暫時回到村莊。如果沒有孩子在,老人可能會花費比3分40秒更久的時間,為此兒子重新設置了電視,讓父母打開電視后能直接進入衛視觀看直播。
智能電視機里連接網絡的那部分,是兩位老人從未探索的荒漠。查找節目需要通過索引的方式,“有想看的就用搜索,像放大鏡的那個”,女兒教過成愛愛,但拼音搜索的方式對她來說太難,便只能放棄。網絡電視并沒有改變王復穴的電視觀看模式。熱播劇《狂飆》,老人聽孩子們說好看,便記下播放《狂飆》的衛視,等在電視機前追劇。王復穴坦言,“電視的網絡功能,我們不是不用,實際上是用不了。”
“技術恐懼”的老年人
北靳村并不與任何一條省道或鐵路相連。想從城市抵達村子,或沿著汾河走河灘邊的路,或穿過兩個村莊一路向北駛到最深處。村里約有1600人,有三分之一的人外出打工,南下深圳,廣州,北上太原和北京,漸漸成為假日里村莊的“客人”。還有一部分人在襄汾縣縣城找到工作,或在飯店打工,或在工地上干活,好點兒的能找個班上。
村里60歲以上老人大約有260人,約占村里總人口的16.3%。在這個典型的純農業村,西邊是種植著小麥和玉米的耕地,東邊流經村子的汾河時而寬闊時而枯竭。村里的老人大多務農,衰老但不停歇。他們每日向東或向西,農忙時去地里,農閑時在附近村鎮打零工。直到不再能干活的那一天,他們會在午后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就像從石頭里長出的向陽植物。
他們對智能電視機的了解,并不比成愛愛和王復穴更多。2006年,村里通了寬帶,2015年,智能電視機成為村莊的主流。網絡進入村莊的十年,也是新農村建設的十年。大多數老人住進了后輩翻新過的院子,這些院子有相似的模樣:外部是暗紅色的高大門樓,內部客廳最顯眼處擺放著大屏液晶智能電視。
當電視機打開的時候,橫亙在老人和智能電視機間的那道數字之墻開始顯現:網絡并沒有真正進入他們的生活。村里大多數老人與成愛愛相似,擁有智能電視機但不會使用,依然游離在網絡世界的邊緣。還有一小部分老人,例如村里84歲的成明珠,她一生不識字,靠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過活,并不擁有任何一臺智能手機或智能電視。
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調查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已接近10億,其中約有1.2億60歲以上網民,占總網民規模的12.2%。而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老年人口達2.64億人,這意味著還有一半以上的老年群體并未接入互聯網。
對復雜的網絡世界,王復穴和成愛愛知之甚少。這份茫然不解里又滋生出畏懼:網絡詭譎多變,它遍布可能的騙局和電信詐騙。網絡的盡頭,是一個個以二維碼模樣出現的付費彈窗。王復穴和成愛愛排斥網絡,既是被動地無法使用、掌握網絡,也是主動地因心理障礙遠離網絡。
熱播的電視劇,“要看就得掏錢”,成愛愛說得篤定。“電視里想看啥都有,功能都要掏錢,咱不掏錢。”王復穴附和著。
打開這臺電視機的電視劇分區,列表里推薦的電視劇只能免費觀看兩集,必須開通會員才能看整集。從第三集開始,點播放后便會彈出會員付費窗口:最大的一行字是“尊享極視聽會員,大片熱劇看不停。”下一行是會員包月30元,以及包季和包年的板塊,左下角有一行灰色的小字,暫不訂購。女兒翻找著免費的電視劇,成愛愛趕忙提醒她,“掏會員(錢)我們不看啊。”
▲????????王復穴家智能電視機列表里推薦的電視劇只能免費觀看兩集,必須開通會員才能看全劇。從第三集開始,點播放后便會彈出會員付費窗口。李理荷 攝
2020年,王復穴家安裝了網線。寬帶一個月費用是169元,同時還包含送的兩張電話卡的話費費用。安裝后還送一臺監控器,只要下載一個App便可以讓不在家的孩子們隨時查看監控。王復穴和成愛愛在那之后用上了孩子們淘汰下來的智能手機。送的監控器至今仍未安裝,成愛愛有些擔憂,這擔憂無關隱私,而是“那個東西總得開著可費電呢”。
智能手機,王復穴使用的功能也僅僅是接打電話,偶爾刷一刷短視頻。與觀看電視機里的直播相似,手機里的消息也是單向地“撲面而來”,他不需要做出選擇,只能接受,平臺推給他什么,他就看什么。
手機里兒子曾下載的軟件花花綠綠占滿屏幕,包括年輕人常用的約會軟件。每個軟件圖標右上角都顯示著幾十條未讀的通知,他從未點開過。微信他是不會用的,偶爾收下孩子們發的紅包或轉賬,他也從沒花過。“我能收了,我可不會往出花。”王復穴說。
“好像弄不了這些,老人就沒有用”
當被詢問村里熟悉智能電視機和網絡的老年人,老人們提到了成素云。成素云69歲,是位“老民師”。從1972年到1992年,她在曾經的北靳村小學做了二十年數學教師,教學的后期又擔任村小校長。
成素云是村里最早一批購買智能電視機的人。2013年,她花費約2000元從襄汾縣古城鎮買了這臺電視。那時她租住在襄汾縣的出租屋里,作為“陪讀奶奶”每天輔導孩子功課,從孫子6歲到14歲,度過整整八年。素云喜靜,不善交際,在縣城的生活全部圍繞著孩子。也是因為陪讀生活,年逾60歲的她被拉入全然陌生的網絡浪潮。
為了進孫子的班級群,線上提交作業,她買了人生中第一臺智能手機。素云教學的時候,村里80%都是文盲,她是村里公認有知識的文化人,體面又能干。“有的老師是茶壺里煮扁食,有嘴倒(道)不出。我不是那樣。凡是我會的,一定能把學生教會。不會的,研究一下也就會了。”提起專業,素云很自信。可面對互聯網,她罕見地感覺到無措和挫敗感。
使用智能手機時,她不習慣觸屏,不會發消息,不懂每個符號的意義。每次批改完作業,是孫子指導她點這里,按那里,她才能順利把照片發給老師。與“數字原住民”孫輩的差異,讓她時常懊惱。教學一輩子,到老來卻顯得無知笨拙。她覺得失了臉面,繼而又在心里下定決心,“小孩會,我也要會。”
她陪孩子學習,學習完了孩子再教她使用智能電視機和智能手機。孩子上學后,她就求助同樣租房陪讀的家長們,一點一點地學:上網的標志是立起來的小扇子,按住圓圈里的扇形是說話,怎么返回,怎么發送,怎么刪除……“很難,一用都害怕呢。只能當學習一樣硬著頭皮學。住附近的好多奶奶因為不會用手機,只能回村里。好像弄不了這些,老人就沒有用。”回憶時,成素云語氣有些憤慨,又輕輕嘆了口氣。
即使使用智能電視機約10年,打開電視時,素云還是有些羞慚,仍然怕自己用得不熟練,“不過復習一下就會了。”她緊接著說。這臺電視沒有安裝機頂盒,只能通過網絡搜索看點播。開屏廣告后點搜索,出現拼音搜索的界面。素云像接受考試的小學生一樣走到電視前,雙手交疊著托著遙控器,右手大拇指停在按鍵上,她想了片刻,然后茫然地問,“怎么上去按這個C呢?”
確定鍵周圍的四個按鍵分別控制“上、下、左、右”,被提醒后素云恍然大悟。“好,再下去,按H。確認。U在哪呢?”素云瞇起眼睛,每看屏幕幾秒,找尋到字母后,便低頭看一眼遙控器,在目光注視下才敢按鍵。打出U時,素云不小心按了兩下,意識到后她按了清空,剛想打的“春”字的拼音,消失了。
時間在抵達節目前變得黏稠又緩慢。素云卻不急不躁,耐心地重新來了一次,等再度用拼音拼出“春”字,已經過去了三分鐘。
▲2023年3月4日,成素云雙手交疊著托著遙控器,右手大拇指停在按鍵上,正使用拼音搜索想看的電視劇。李理荷攝
電視機外的農村生活
兩年前,孫子讀初中后上了寄宿學校,不再需要陪讀的素云回到村子和兒子兒媳生活。她每天早起給兒子夫妻倆做飯,吃了又拾掇院子,洗衣服,做家務。中午飯后,她去兒子的牛場里幫忙干雜活,晚飯前,再做好飯等孩子們回家吃。
素云通常會在晚飯后打開電視。她并不關心電視里的故事本身。電視機提供的,是一種撫慰式的喧鬧,一種把自己拋入故事任其漂流的安逸。略帶雜鬧的聲響讓成素云感到安全。她用了“哄”這個動詞。她說,全靠電視機哄著睡覺呢。
晚上9點半,躺在客廳角落的單人床上,王復穴按了兩個5,頻道跳轉到山東教育臺,是他最喜歡的尋親節目。電視里失散的親人終于哭泣著相擁,王復穴會在這種失而復得的幸福里沉沉入睡。有好幾次,在別屋睡覺的成愛愛被電視的聲音擾醒,發現床上的丈夫鼾聲如雷。
晚飯后看電視的時光,或許是村里老人一天中僅有的休憩時刻。走在黢黑的街巷,只能聽到風聲和隨風聲隱約流竄的電視機的聲音。至于白天,成愛愛說:“白天都在干活。農村人哪有停點(停歇)的時候呢。”
成愛愛的老年生活與她辛勞的前半生并沒有什么不同。成愛愛和王復穴兩人每月養老金總共不到300元,兒子還未結婚,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很多。三畝地里,小麥和玉米交接著由青變黃,收割后是新一輪的播種。日復一日地跋涉其中,她的褲腳和指縫間總有泥垢,似乎永遠也無法洗凈。
農閑時,成愛愛就在村莊附近打零工。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為生鮮平臺做蔬菜包裝。卡車拉著新鮮的蔬菜入村,在曾經磚廠的空地上,成愛愛和村里的婦女們分揀蔬菜,把菜擇干凈,稱重后再用保鮮膜塑封,貼上價格。包一份菜一毛錢,像冬瓜這樣需要切成一斤重再包裝的則是一毛五。手里蔬菜流轉,成愛愛累積著以毛為單位的報酬,每月收入1000多元。
成愛愛還種植了一畝韭菜。每年清明節前,韭菜成熟第一茬,她會在前一天傍晚割好韭菜,扎捆后齊整地擺放在三輪車里。第二天凌晨四點,成愛愛載著嫩生的韭菜趕往縣城的農貿批發市場。市場5點開門,她要趕早才能遇到更多收菜的人。韭菜是上半年的蔬菜,收過三茬后便是6月,成愛愛又要準備割麥子了。
王復穴同樣也是村里人口中的“能干人”。除了務農外,他當過修路工,也栽過樹。3月正值農閑時段,每天早上7點,他去河東的紅木廠里打工,幫忙搬運木料,拉大鋸,干干雜活,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家。
不能停止勞作的老年人囿于生計。那些更老的,不再能勞作的老年人,則囿于更乏味和孤獨的生活。白天,人們騎著摩托車、電動車各自去干活,村里更加寂靜。寂靜里的細微之聲是喜鵲的啾啾聲,風聲,風吹動樹枝擠出麻雀的嘰喳聲,偶爾從大路傳來汽車低沉的嗡嗚聲。
82歲的張東景已經回憶不起這些聲音的形態。他耳朵里的村莊比旁人的更靜。兩年前,張東景被診斷為中度聽力損失,開始佩戴助聽器。助聽器每一周要換一次電池,綠豆一樣大小的電池放在用鞋盒做的藥箱里,常讓他怎么翻找也找不到。更讓他芥蒂的是價格,18粒電池20元,每次去市里檢查,買電池就要花費200元。他不舍得用。
在家時,他唯一需要佩戴助聽器的時刻是看電視機時。3月4日下午1點,張東景和妻子劉淑廈坐在電視機前,邊吃飯邊聽看《神探狄仁杰》。這部2006年的歷史劇他數不清看了幾遍,無論停在哪個情節,他都能看下去。插播廣告時,他繼續換臺,換到了同樣熟悉的《大宅門》。
▲2023年3月4日,吃過午飯后,張東景坐在電視機前,電視里播放著他看了很多遍的《大宅門》。李理荷 攝
曾經的習慣變得堅固,成為他的一部分再難改變。他愛看的電視劇,翻來覆去還是曾經的經典劇。即使在兩年前用上了智能電視,他也沒有選擇接入網絡,而是繼續使用有線電視實時觀看電視節目。“不想再學新東西了,人老了,眼睛壞了,耳朵壞了,牙也壞了。沒有什么想追求的,對湊著活呢。”他平靜地這么說。
戴著助聽器,電視機里的聲音聽來尖銳,人物對話又太快,他需要時間分辨和反應。費力的專注讓他疲憊,張東景把椅子往電視機前挪了挪,好讓字幕看得更清楚些。
因為聽不清人講話,他幾乎放棄了社交,不再像以前一樣騎著自行車去找朋友下象棋,打撲克。活到82歲,一起年輕又一起變老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死亡,能和誰說話和誰玩呢?他也不知道。不戴助聽器,他唯一能聽見的人聲是妻子劉淑廈的聲音。她不用特意抬高聲音,讓他拾柴火,去廚房咸菜罐里撈咸菜,給菜地澆水,這些指令他聽得清清楚楚。聽見了他便去做。因為腿疼,張東景走得緩慢,左腿先承載著身體的重量落下,犯疼的右腿才慢慢地跟上。他慢慢地走,腳步聲也拖沓著一重一輕地跟在他身后。
看電視的那一個小時,他們幾乎什么都不說。吃完飯后,電視又重新歸于寂靜。寒冷的冬天過后,菜園的土地板結堅硬,他們得用草木灰,鐵鎬和耙子讓土地重新松軟,好進行新一輪的播種。下午,日頭慢慢西斜,早上翻過的土被太陽曬暖。張東景整土,敲碎太大的土塊,妻子把生芽的大蒜一個一個放進土里。他再用耙子撥動土,覆蓋住蒜。
▲2023年3月4日,北靳村張東景家后院的菜園里,張東景和妻子劉淑廈在種蒜。李理荷 攝
他們都不再能下蹲。每每稍微彎腰,便發出拉風箱一樣嘶啞沉重的喘息聲。這聲音是年老的重量,寂靜中只有風聽到。
適老化的探索
20歲的成聰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幼年時,他因一場車禍導致雙下肢癱瘓,至今仍在村里生活。留守在村子的老人們,后輩多不在農村,他們口口相傳“聰聰懂得可多了”,遇到諸如不會在手機上交電費,手機壞了,下載東西等不懂的問題,就去找聰聰。劉淑廈沒有什么好給予的,每次找聰聰時,她把糖果、蜜餞、小餅干等零食裝滿一塑料袋,感謝他的幫忙。
“奶奶,你說想看什么?”,“奶奶,沒事兒,看完了你再來找我。”對找上門的老年人,聰聰耐心又體恤。在村莊,聰聰承擔著“數字反哺”的“數字原住民”角色,他給村里的老人們技術指導,讓他們不至于被數字時代拋棄。
劉淑廈家里的智能電子設備并不算少。為了幫助老人融入數字時代,后輩們給兩位老人每人買了一個平板電腦,每人一部智能手機。考慮到家里電視機沒有接入網絡,外孫還專門買了一臺老年人專用的智能移動電視。
也有平臺推出了電視的“適老化”改造。某影視點播軟件推出長輩模式,界面由老人們感興趣的軍旅抗戰、戲曲經典、生活大戲等頻道組成。除了電視節目,還有名醫堂和養生堂,旨在為老人科普常見的病痛問題和養生指導。
針對智能電視界面繁復,廣告彈窗多的問題,某電視平臺適老化改造的思路是去繁就簡,降低頁面內信息密度,內容呈現更簡潔,同時把字體調大。另外,開啟聲音控制可以讓老年人遙控更方便,也是“適老化”改造重要的一部分。
劉淑廈家里的老年人智能移動電視操作比智能電視機簡單。首頁字體很大,分為戲曲,本地視頻,電視臺等頻道分區。屏幕右邊的按鍵都配以“上,下,確認,音量”等文字備注。但設備在線播放不穩定,常常加載失敗。她打電話告訴外孫這個問題,隔一周后,外孫拿回來一個U盤,告訴她里面下載好了包括《大宅門》,《水滸傳》,《隋唐英雄傳》在內的五部電視劇。
但使用時,U盤里的電視劇卻無法播放。因為工作繁忙,在外地上班的外孫許久不回家,劉淑廈只能去找聰聰。她并不知道“U盤”是什么,也分不清各類儲存設備。孩子們拿回來的、可以放進電子設備里的東西,她都小心地收好,裝在空藥瓶里。拿著藥瓶去找聰聰,倒出來后,她手掌上攤放著兩張電話卡,一個U盤,一個SD卡。
她問聰聰,“你看看哪個能用呢?”
成聰幫她下載好蒲劇放進U盤里,教她插在智能移動電視上,打開本地視頻就可以自動播放。從那之后,這臺移動電視上總插著U盤,劉淑廈不敢再亂動。其余的電話卡和SD卡,她仍收好放進藥瓶。
▲老年人智能移動電視擺放在劉淑廈的書桌上。她把孩子們拿回來的、可以放進電子設備里的東西,都小心地收好,裝在空藥瓶里。李理荷 攝
劉淑廈是村民眼中“上了70歲最會用電子設備的人”。她會攢著關于電視機和手機的問題等著回家的孩子們為她解答。最近,外孫回家后教她用語音輸入法輸入,這樣比手寫更快。智能手機也確實填補了她生活的乏味。今年春節,她和許久未見的同鄉見面,兩個年過七十的人失散多年后重新聯系起來。老鄉會分享他自己作的詩句,她則會認真點評。
在劉淑廈床頭柜上,架著一臺平板電腦,一個安裝電池的手電筒,太陽能手電筒,紙巾,以及一盒速效救心丸。兩個手電筒是為了晚上起夜方便,不至于摸黑摔倒。人老了睡眠少了,入睡也變得困難。睡前她看著平板里的視頻入睡,睡一兩個小時便會醒來,清醒時看看視頻又再次陷入混沌。有時平板會響一整晚。她說,“柜上都是離不了的東西。”
▲劉淑廈床頭柜上,架著一臺平板電腦,一個安裝電池的手電筒,太陽能手電筒,紙巾,以及一盒速效救心丸。李理荷 攝
村莊老人自身,也并非只是數字技術變革的被動接受者和適應者。與土地打交道超過半個世紀,他們最不缺乏的品質就是堅韌。劉淑廈和張東景是村里最早在河灘地上種植的人,汾河邊的荒地,野草在月光下瘋長,孩子進去后便消失在草浪里。那可是鹽堿地啊,村里沒人愿意開墾。白豆和綠豆不怕鹽堿地,張東景牽著騾子干活,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完了10畝地。綠豆成熟后,劉淑廈每天帶一壺開水和幾個饅頭,背著三個布袋坐船去河的那頭采摘。
一個夏季后,豐收的豆子給他們換來了人生中的第一臺電視機,11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那是1984年。村里的年輕人們在夜晚搬著凳子來到他們的院子,院子里的電視機播放著《射雕英雄傳》,是他們人生的第一部電視劇。
經過五十余年后,這些記憶已變得模糊。開墾后的第二年,雨水從天上汨汨地灌下來,汾河河水上漲,水流涌入灘地,塞滿綠豆根莖間的所有空隙。他們失去了土地。留下的只有一臺電視機。午飯前后,張東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打開電視機。電視機里播放多次的老電視劇,幫他維護了一種時間的刻度:變化也許不可避免地發生著,但他們,也曾站在新技術奔涌而來的潮頭。
(應受訪者要求,張東景,王振,劉淑廈為化名)
值班編輯 康嘻嘻 古麗
本文部分內容首發自新京報公號“剝洋蔥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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