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疫情沖擊各地，尤其是向偏遠的鄉鎮和農村地區蔓延，身邊老人去世的話題最近引起很多關注。在最新的央視《面對面》節目中，記者問道，大家從自己的親朋好友總是能聽到自己家里老人有去世的這種情況，好像比往年要多很多？對此，北京朝陽醫院副院長、北京市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長童朝暉回答說，“肯定會多，這一點我們要承認。”
面對疫情海嘯襲來，大城市的人開始搶購血氧儀、進口藥，而正在受到疫情沖擊的基層，實際情況非常不同。多位家在鄉鎮的受訪者告訴“醫學界”，身邊的人對新冠并不恐懼，也基本沒采取什么準備措施，有癥狀就自行服藥，或是去診所輸液，很少有人選擇到大醫院去就診。有些留守老人也選擇在家硬扛。有的家屬，對老人的死亡也不感到意外，他們認為是“到了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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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的一位村民發現，身邊人的觀念都一樣，認為遲早要被感染，還不如早點感染。他說，村里人普遍把新冠當成感冒，幾乎沒人準備藥物。他們唯一在乎的是，最好不要在即將到來的春節期間感染。他曾試圖勸阻村里的老人注意防護，但并沒有人在意。他感慨，農村人是在靠自己的身體“扛新冠”。
河南汝州某村衛生站的醫生在為病人診治。（拍攝：宋昆侖）
大城市專家總結的救治經驗，在縣城和鄉鎮里并不完全適用
當村里人還不知道“抗原”為何物的時候，新冠的觸角已經向鄉村蔓延了。李欣居住在河南省周口市鹿邑縣的一個鄉鎮，疫情防控措施放開后，她和身邊人陸續感染了，也都出現了咳嗽、咽痛、發熱等癥狀。
李欣一開始沒當回事，在此之前，她對新冠的全部認知都來自互聯網，在她的記憶里，都說奧密克戎是個“重感冒”，危害沒那么大。但當爺爺病倒后，她覺得自己低估了病毒對老年人的巨大沖擊，甚至認為自己“被網上的專家騙了”。
12月18日，李欣85歲的爺爺出現發燒、咳嗽、雙腿無力等癥狀，下午在當地小診所輸液。據她回憶，診所里擠滿了上歲數的老年人，充斥著咳嗽聲和大口呼吸、喘氣的聲音。三次輸液后，癥狀不見好轉，一家人把爺爺送往鹿邑真源醫院。
這是一家二級綜合性民營醫院，用李欣的話說，已經算是縣城里比較好的醫院了。入院后的CT檢查顯示，老人因新冠感染，引發了病毒性肺炎，肺部發白，再加上本就有慢性肺炎的基礎病，呼吸愈發困難，而醫院呼吸科能提供的救治措施，只有輸液和吸氧兩種方式。
“我們這里的醫療資源跟不上，開不出特效藥來。爺爺年齡太大了，醫生說沒有好辦法，第二天就說情況不好了，（讓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李欣說，爺爺送到醫院后，一家人本想把他轉到ICU再搶救一下，但有人不建議去，因為即便插管，最多也只能維持幾天生命。
從內科醫生口中，李欣還得知，近期醫院已經有好幾個因為“白肺”去世的老年人，按照當地醫生的說法，肺白了，誰都沒有辦法。
不過，這一說法并不完全準確，雖然有臨床醫生表示，重癥白肺的死亡率在40%以上，但童朝暉公開表示，不論是重癥肺炎、低氧血癥或是急性呼吸衰竭，臨床上都有相應的治療辦法。
童朝暉說，因肺炎引起的呼吸衰竭在臨床上治療是很成熟的，只要就診比較及時，醫生及時處理，進行吸氧，使用無創呼吸機、有創呼吸機，再嚴重還可以使用體外膜肺氧合儀（ECMO）等，有相當部分的患者可以好轉。
然而，受限于醫療水平和設備條件，大城市專家總結的這些救治經驗，在縣城和鄉鎮里并不完全適用。在醫院治療了幾天，李欣也發覺，醫生們有點束手無策，而網上的那些治療方案和藥物離他們又很遙遠，一家人看不懂病情報告和治療方案，只能聽醫生口頭陳述最壞的結果，然后守在床邊，陪老人走完最后一程。
截至12月29日，李欣的爺爺已經在醫院治療了五天，每天都戴著面罩輸氧，但仍然感到呼吸困難，不吃不喝，說不出話，也沒什么意識，仿佛只在監護儀里才能顯示出他的生命體征。
李欣的奶奶也感染了，但肺上的問題慢慢好了很多。她知道，老伴“只要離開氧氣，說沒就沒了”，所以不愿撤下呼吸機，她說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讓他呆在那里。而實際上，李欣的父母已經在為老人準備后事了。
“生離死別太難接受了，尤其是因為感染新冠，還是在快要過年的時候，這下我們連團圓飯都吃不了了。”交談中，李欣難掩崩潰的情緒，“多好的一個老人啊！前幾天還在給我說話，往醫院一送，精神就不好了，說話都沒力氣了，要不是新冠，爺爺還能陪我好幾年，一年也行啊！”
某醫院急診室擠滿了輸液的病人。（拍攝：陳麗金）
感染后疾病進展快，一些老人沒能挺過這個冬天
隨著新冠感染人數的增加，近一周來，多地迎來重癥高峰，有一些老年人在感染新冠后，或基礎疾病加重，或出現“沉默性缺氧”“病毒性肺炎”等情況，最終導致死亡。即便普遍認為奧密克戎的致死率不高，但它畢竟正在奪走那些脆弱的生命。
張莉英的姥爺今年71歲，十年前，他被確診為淋巴癌，平均每年要化療一次，癌癥一直控制得很好。再過幾天，就是他的本命年了，但感染新冠后，老人沒能挺過這個冬天。
12月21日起，姥爺開始咳嗽，自行服用了止咳藥。12月26日，抗原自測陽性，出現胸悶、喘氣聲變大等癥狀，去診所輸了止咳止喘的藥，當天下午出現大口、急促的喘氣，診所醫生建議老人去醫院過夜。
張莉英迅速聯系了張家口當地的幾家醫院，但都沒有床位和救治條件，最后只好找了一家婦產醫院去吸氧，但癥狀依然沒有緩解，老人變得更加虛弱。她回憶，發現姥爺連路都走不動時，轉去了另一家綜合醫院掛急診，最后醫院臨時為其加了一張床位。
“換醫院后，做了心電圖，測了血壓，然后就進搶救室，當時只能坐輪椅了，也不能躺，抽了幾次血，輸了一袋液，醫生告知基礎病太嚴重，進ICU就出不來了。”張莉英說，姥爺隨后被轉到了呼吸科住院部，由于病房都住滿了，只能在樓道里加床，自從進了醫院，吸氧、輸液一直沒有停。
剛進住院部不到20分鐘，張莉英就收到了病危通知，一位呼吸科醫生告訴她，會先用插管維持老人生命，但家屬可以先去準備衣服了，這是為了避免人死后身體僵硬，不容易換衣物。
而躺在她母親懷里的姥爺，此時已經意識不清，雙手下意識地抓了下東西，然后抬頭、張嘴，眼睛也不聚焦，逐漸沒了呼吸。張莉英全家都不敢相信，前一天下午還能自己走路的老人，7點多進醫院，9點多就去世了。
“醫生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把老人背到衛生間去（善后）。但衛生間太臟了，醫生拿了幾個床單圍了起來，我們就在樓道里擦洗、換衣。”在和醫生的交流過程中，對方告知，近期有很多像姥爺這樣的病人，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最終結果不會有太大區別。張莉英的姥爺剛被抬走，床位就安排給了另一位剛入院的患者。
當晚11點進太平間，殯儀館的車凌晨1點才到，在兩個多小時的等待過程中，張莉英數了數，共有四家在深夜里送別親人的遺體，死者都是高齡老人。她多次向“醫學界”強調，希望有老年人的家庭，能關注老人早期的任何癥狀，盡早意識到可能出現的各種嚴重后果。
這種失去親人的無助感，遼寧省大連市瓦房店的薛桂琴也在經歷著。她爺爺剛滿90歲，打過兩針疫苗，一直住在養護中心，除了腿腳不利索、記性不好外，身體沒什么嚴重的基礎病。當地解除封閉后，養護中心大面積感染，許多老人被送往醫院。
12月16日，薛桂琴的爺爺抗原陽性，反復發燒后意識模糊，被送醫搶救，初期檢查報告沒發現問題，清醒后又被送回了養護中心。幾天后，老人病情迅速惡化，再次入院時查出了出肺部纖維化，血氧飽和度一直降低。
“醫生說，可以氣管插管輔助呼吸，但我們不愿老人再遭罪了，做了手術也只是短期緩解，家里人商量了一下，選擇放棄。”薛桂琴說，送醫的當天下午，爺爺就去世了，目前家里正在處理后事。而爺爺病房里的病友，都是來自同一個療養院的老人，有人在住進醫院以后，也是和爺爺一樣的結局。
紅白喜事上咳嗽聲不斷，成為感染來源
最近一周，劉英龍最常聽到的聲音，就是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和夾雜著喪樂的敲擊聲。
周一，他趕回村里給嬸子吊孝，老人70多歲，反復發燒幾天后，一個人倒在了屋里。周三，他去參加另一個遠房親戚的葬禮，一位有高血壓病的高齡老人，此前血壓一直控制得很好，直到感染新冠，出現了發熱、咳嗽等癥狀，在當地診所抓了藥也沒能緩解，等到病情加重、再想去醫院時，人已經沒了。
劉英龍生活在河南省南陽市南召縣皇路店鎮，他連日來聽到的、看到的、參與的事，都與死亡有關，去世的老人年齡都介于65歲到90多歲之間。據親戚們私下議論，老人們大多是死于新冠感染引起的基礎病加重。
當地一位干了近二十年白事操辦的老先生對“醫學界”說，前幾年，他一周都不一定有一單生意，最近這段時間，附近村鎮委托其籌辦喪事的需求增加很多。據他回憶，死去的多是留守老人，生前有過反復發燒、喘不上氣等癥狀，很多人都選擇了在家硬扛。
劉英龍說，鎮上的人基本上都“陽了”一遍，當地人都認為，個人能否挺過去，全憑身體素質和運氣。“基本就是吃點感冒藥、退燒藥，有意識一點的，去診所里輸水，沒多少人往大醫院跑，就算想去，身邊人也會勸你不要再折騰了，人們認為，這是個治不了的病。”
另一位偏遠地區的村民向“醫學界”介紹，村里基本上都感染了一遍，但很少有人意識到，有些老人是挺不過去的。紅白喜事上，雖然咳嗽聲不斷，也沒人戴口罩，讓這種場合成為感染的來源之一。還有些已經感染的老人，沒有居家隔離意識，四處串門，參加聚會，甚至在吃完藥三四天后，沒等身體完全恢復，就去下地干活了。
河南某村的一位村民也發現，在當地診所，拿藥和輸液的人從早排到晚，老年人更是擠滿了幾間屋子。因為輸液的人太多了，診所少，床位有限，很多老人只能坐在椅子和小矮凳上輸液。她看到，由于高燒、身體疼痛，有的人幾乎坐不住，看起來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
“診所里還有一位老奶奶，全家都在外地打工，高燒得快直不起腰來，又是吐血，又是頭痛、頭暈，家里也沒人照顧，只能央求鄰居每天送她到診所輸液，來晚了還沒有床位。”她說，診所的壓力太大了，藥物、針劑也快沒了，進不來貨，退熱針和輸液只能優先給體溫39度以上的老年人和幼兒打。成年人和身體狀況較好的人，要靠吃藥硬扛。
很多老年人自己缺乏就醫意識，只是在出現重癥以后，會被子女或親戚送往醫院。江西省樂平市人民醫院ICU醫生華雨告訴“醫學界”，她所在的科室以前都是神經外科患者，目前幾乎都收治了重癥新冠病人，普遍是有心肺基礎疾病的老年人，年齡一般在75歲以上。
華雨介紹，很多老人都處于放棄治療或等待死亡的邊緣，“這波感染，有基礎病的老年人病情進展得特別快，往往是昨天還正常，第二天就沒什么精神了，送到我們這邊后，呼吸都不太順暢，很明顯的肺炎表現，一發病就是嚴重的心衰和呼吸衰竭，還有大約20%左右的病人迅速進展為白肺。”
華雨說，這些重癥老年人送到急診后會立馬插管、上呼吸機，醫院能收盡收，但對于一些年紀過大、基礎病嚴重的老人，治療手段和條件有限，只能勸其回家或盡早告知家屬最差的治療結局。
“我們醫院沒有ECMO，對重癥患者主要是上呼吸機和吃藥，只要上了呼吸機，很難再取下來，基本上一天的治療費在6000元左右，很多家屬吃不消，一段時間后就選擇放棄。”從2009年工作至今，華雨第一次有這么強烈的挫敗感，她說自己無能為力。
面對有基礎病的重癥患者，多名基層醫生告訴“醫學界”，醫院能做的十分有限。一位湖北省孝感市不愿具名的麻醉科醫生透露，ICU每天都有重癥患者去世，大多是新冠感染后引起的基礎病加重，導致多器官功能衰竭。
對于缺乏權威專家和救治經驗的基層來說，有家屬不得不求助于互聯網。李桂祥今年22歲，姑姑、媽媽、爺爺、奶奶都已去世，父親是他的唯一的親人。12月22日，李桂祥的父親感染了新冠，在此之前，老人一直都有腎病。
送到醫院的第一天，醫生就告訴李桂祥，父親的肺全白了，沒得救了，“同一間病房，兩天內已經去世了三位老人，父親特別害怕，我就坐在他的身旁，這樣他起來后第一眼就能看見我，不會害怕了。”檢查結果出來后，李桂祥也一直對父親瞞著病情。
他沒有懂醫療的親戚和朋友，也沒人給他提供意見，只能在網上連發了三條求助信息。內容發出后，大量網友涌進評論區，為他父親出謀劃策。有人建議盡早服用特效藥，并把購買途徑告訴了他；有人提出把自己多余的藥品寄給他；也有相似經歷的人在評論區互相安慰，為老人祈福。
截至12月30日，因為沒床位，李桂祥的父親暫未住進ICU，他還繼續在網上查詢治療方式和特效藥物。有網友告訴他，打某個球蛋白和激素或許有用，他就向醫生主動提出治療要求。就這樣，他的父親從7天前入院時接到病危通知，一直活到了現在。
12月30日晚，李桂祥告訴“醫學界”，經過治療后，父親的血氧從70%多提高到了90%多，但最大的問題是高燒不退，他正在尋找退燒的辦法。“父親本身就膽小，現在多無助啊！”李桂祥低聲說，“他現在一會兒就問我一次‘天亮沒’，真不知道我父親還能看見幾次天亮。”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本文中的劉英龍、李欣、薛桂琴、李桂祥、張莉英均為化名）
撰文 | 汪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