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中國第一張為外科手術而設的重癥監護病床在北京協和醫院建成。1994年,杜斌在中國協和醫科大學醫學系完成了八年制培養,并取得醫學博士學位。畢業后,杜斌一直在北京協和醫院從事重癥醫學工作,并著手創建了醫院內科ICU。
在醫學領域,杜斌被稱為國內的“重癥八仙”之一,幾乎參與了國內所有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醫療救治。2020年1月18日,作為國家衛健委派出的醫療救治專家組成員,杜斌第一時間進駐新冠疫情的風暴眼——武漢。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協和醫院副院長杜斌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杜斌說,他不是公共衛生學方面的專家,他的專長是危重病人的救治,但是從2003年的SARS,到如今親歷新冠大流行,他也開始思考,中國應該如何更好應對下一次可能的公共衛生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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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協和醫院副院長杜斌。圖/受訪者供圖
一些專家呼吁,新冠疫情暴露了中國重癥醫療資源的不足,疫情后應該加大投入,但杜斌并不這么認為。在醫療資源整體有限的情況下,他強調,應通盤考慮,更好應對下一次公衛危機的關鍵,不在于激進擴建設施,而是如何培養人才、縮小醫院間診療水平的差距,在緊急狀態下做好擴容。
不同地區醫療水平差別大是主要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新冠疫情三年中,對于不同區域間醫療資源的差距,尤其是重癥醫學學科的差距,你有怎樣的感受?
杜斌:2020年,我最先去了武漢,在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等定點醫院指導危重病人救治,而后又去了哈爾濱、烏魯木齊、青島、滿洲里、石家莊、通化等城市,2022年上半年參與了上海奧密克戎疫情的救治。
醫療資源天然不平衡,在全球都是如此。我沒有去過特別基層的醫療衛生機構,但是,就我看到的縣級醫院,尤其是東南各省市的縣級醫院而言,重癥醫學科的床位數量和醫療設備的地區差異不太明顯。
我感受最深的還是醫療救治水平的差別的確非常大。這種差距,倒不是說不會一個具體的操作比如氣管插管,而是掌握的知識和治療理念的水平有高低。
不過,我也能理解,這是很現實的情況。如果基層的醫生能力比較強、得到了好的培訓,他就有很大的可能離開基層醫療機構,比如通過報考研究生的方式。近年來,國家衛健委一直在推動優質醫療資源下沉,也在思考用什么樣的機制,能夠減少區域間、不同層級醫療機構間在醫療水平上的差距,但這需要一個過程。
中國新聞周刊:臨床治療的標準化或同質化,被公認為是醫學學科發展成熟的重要標志。這些年你在不同場合都提到過,中國重癥醫學發展中的最大短板是人才培養。中國重癥醫學人員的現狀是怎樣的?你認為應怎樣解決這一問題?
杜斌:中國重癥醫學人員數量確實是不夠的,這與疫情來不來沒有關系。重癥監護室,是一個醫療和護理強度要求都很高的科室,因此所配備的醫護人員數量也比較多。
以英國為例,一張ICU床位至少要配置7名護理人員,但在國內,即便我們要求一張ICU床位配置2.5~3名護士,絕大多數醫院依然很難達標。尤其是出現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需要在ICU救治的時候,人員短缺問題就暴露得更為突出。
在政策上,原來制約我們發展的瓶頸是沒有重癥醫學的住院醫師規培制度,不過,2020年跟國家衛健委反映后,已得到解決。當然,我們會面臨一些問題,我們應去想想怎么吸引年輕醫生加入到重癥學科中來,怎樣培養出合格的醫生和護士。
在發達國家,比如德國,社區診所、小規模的醫院和大醫院之間,醫生的水平固然有差別,但都在一定水準之上。我覺得不同國家間的差距是從醫學教育開始的。我們的醫學院教學水平差別很大,而且教師們面臨著很大的申請各種科研基金(如國家自然基金項目)、開展科研項目的壓力,難以全心全意教授學生。
中國新聞周刊:重科研的評價體系,對于臨床醫生這一群體來說,會不會也是一個很大的負擔,甚至會影響他們在臨床診療能力方面的發展?
杜斌:我覺得會。我有時候愿意說一些“風涼話”或者是抱怨的話。現在任何一家醫院,都要求醫生又會看病、又會寫文章、又會得獎、又會教書,又會申請基金和課題,如果什么都會,為什么還在這個醫院待著?
在當下評價體系當中,不同醫生、不同專科之間的診療水平很難衡量,因此最容易被量化的指標就成了評價的“尺子”,這包括論文、基金課題數量、獎項等。但是,我們的體系需要允許醫務人員在職業道路上差異化發展,從事科學研究要基于興趣。真正能夠引領學科發展、做出創新發現的人是很少的。
如果一個醫生醉心于教學,能夠培養出很好的醫學生和年輕醫生,哪怕不從事科學研究,他也是一名合格的醫生。正是因為采用同一把尺子衡量,才有這么多醫生會花錢買論文,導致這些年國內被撤稿的醫學論文很多,在科研誠信上出了問題。
北京協和醫院副院長杜斌。圖/受訪者供圖
盲目擴容,可能帶來資源閑置和浪費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看待新冠疫情帶來的醫療基建擴張?比如興建一些傳染病醫院,擴建醫院ICU病床數量,大量購置呼吸機、監護儀、除顫儀等設備。該如何做好“平戰結合”,避免資源浪費?
杜斌:這是現實,但我不認為是對的。我覺得這一輪擴張之后,可能會不可避免地帶來資源浪費。我知道有好多醫院的呼吸機已經閑置了。
很多傳染病專科醫院平時很難生存。在東部某個省份,平時,政府要求全市的艾滋病病人都要轉到市傳染病專科醫院,不然該醫院就沒有病人。但當疫情來臨時,醫院卻應對不過來,“平時”和“戰時”狀態差別很大。另外一種解決方式,就是在綜合醫院中建設和加強感染科,感染科平時運轉壓力更小,而且醫院處理常見病、多發病的優勢也是顯而易見的。當然,有關如何建設傳染病救治體系,在國內學術界和管理界一直存在爭議。
幾年疫情中,也有一些地方要求擴建ICU床位數。在我看來,ICU床位數應該占到醫院總床位數的8%還是10%,這一要求應該基于科學測算,而不是“拍腦袋”的結果。現在大醫院的ICU床位數占比不足5%,如果要擴容到10%,首先面臨的障礙就是沒有這么多醫護人員,提供高質量的重癥醫學醫療護理服務。而且,如果沒有足夠的重癥病人的話,可能還會導致資源閑置,或者收治一些本來不需要住ICU的病人。
當然,在突發公衛事件和災難性事故中,需要有效對床位數、救治設施、空間等進行擴容,并且建立一個應急預案機制,讓擴容后的醫療機構平穩運轉,能夠保證醫療和護理的質量,就可以了。
中國新聞周刊:去年12月,“新十條”發布后,疫情防控的陣地轉移到醫院,政府也的確加快了重癥救治設施的緊急擴容。應急事件中,ICU床位和設備這些硬件是可以短期快速增加的,但是人員問題怎么解決?
杜斌:中國醫療資源整體上配置是比較少的,這是很多專科面臨的問題。比如,國外800~1000張床的醫院,員工可以上萬;而我們現在5000張床的醫院,有些員工也只有5000名。但我們也要看到,即便在醫療資源充沛的國家,比如美國,真到面對大流行的時候,醫院依然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出現醫療擠兌的情況。
我們不可能在平時就準備好足夠的人力和資源,然后自信地說,無論什么樣的疫情或者災難事件發生,我們都足以應對,這是不現實的。
如果平時沒有足夠的醫療工作量,醫護人員無法持續提高知識和技能的話,他們的能力慢慢就會下降,所以我覺得盲目增加人力,不是好的做法。
應急狀態下,床位擴容后,如何相應地補足重癥醫護人員人手不足的問題,各家醫院都有各自的做法。一種較為主要的經驗是,讓重癥專科的醫護人員擔任小組長,帶領其他專科的醫生,后者可以分擔一些醫療工作,比如說,麻醉科醫生通常很擅長氣管插管。
中國新聞周刊: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疫情高峰期間,就你所在的醫院來看,重癥監護病房的緊急擴容開展是否順利?中間有沒有遇到什么挑戰或者困難?
杜斌:我覺得把普通病房轉化成ICU并不太難。只要有床位,有壓縮空氣和氧氣,在床位旁邊放一個監護儀、放個呼吸機,普通病床分分鐘就變成一個簡易的ICU床位,在大多數情況下并不需要更復雜的東西。
難處仍然在于重癥醫務人員的匱乏,在于怎樣去管理病床、如何劃定收治的標準、如何保證擴張之后的ICU護理安全。
北京協和醫院應對得還可以。我們把病人分成幾類,單純用氧療的或者用無創呼吸機的可以在普通病房;能收治到呼吸ICU、內科ICU和綜合ICU的病人,基本上全部都是需要上氣管插管或者用ECMO的危重病人,主要還是要靠科學的預案去支撐,根據醫院情況去協調資源。
老齡化不一定加劇重癥資源失衡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是世界上人口老齡化程度較高的國家之一,預計到2035年,全國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將超過30%。中國ICU資源的供給現狀是怎樣的?ICU作為一個以老年人為主的科室,你認為該如何應對這種人口結構變化帶來的需求增長?
杜斌:如果從絕對床位數來說,中國的ICU病床是少的。國家衛健委有關領導去年年底說,全國ICU床位總數已達13.81萬張,接近10張/10萬人的水平,其中很多ICU床位數是臨時增加的,并非長久設置。
根據中華醫學會重癥醫學分會2016年的普查,中國每10萬人擁有的ICU床位數平均為3.19張,不過這個調查沒有將專科ICU算進來,綜合ICU與專科ICU的床位數大致持平,實際應該是再翻一倍。可以做個對比,美國的重癥床位在全球是數一數二的,每10萬人大概有34張ICU床位,其次是德國,大概每10萬人有29張ICU病床。
不過,在我看來,隨著老齡化程度加深,很難簡單得出結論,認為重癥醫療資源的需求就會越來越多、供給就會越來越不足。
英國每10萬人的ICU病床數量是6.6張,跟中國差不多。有人比較過英國和美國ICU收治的病人的危重程度,床位數更少的英國,顯然收治的病人危重程度比美國更高;美國ICU床位使用率大約是80%,其中上呼吸機的病人也就一半左右。
重癥監護病房占用率是供需間的動態平衡。也就是說,隨著收治標準變化,ICU資源供給是有彈性的。如果ICU病床數量不足,一些較輕的病人不再收治進來,依然可以騰出一定的床位。更何況,ICU里面一直存在著“壓床”的問題,也就是一些病人長期依賴呼吸機等生命支持設備維持生命。
中國新聞周刊:回顧中國重癥醫學的發展史,公共應急事件都是這個專科重要的推動力量。比如,2003年SARS之后,中國公立醫院開始了一輪擴張潮,ICU也成為醫院評級的重要指標,進入發展快車道。在你看來,新冠疫情對重癥醫學帶來的影響是怎樣的?
杜斌:總體來說,疫情等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促進了重癥醫學的專科發展。包括政府、醫療衛生界、老百姓,對重癥都有了更多的認識和認可;政府的確對重癥也有了一些資源的投入,這些都會促進學科的發展。
但是,在短時間內,一個國家或者地區的醫療資源都是有限的。任何一個專科都不可能有很大幅度的提升或是增加。因為一個專科得到的醫療資源顯著增多,就意味著其他專科的資源顯著減少。因此,在重癥醫學醫療資源沒有顯著增加的情況下,如何謀劃重癥醫學的學科發展,其實是擺在重癥醫學醫務人員面前的實際難題。
中國新聞周刊:經歷過這次公共衛生事件,你認為,中國的醫療衛生體系能夠從中汲取怎樣的經驗,以便未來可以做得更好?
杜斌:我們知道疫苗很重要,藥物也很重要。但是,下次我們能不能有很好的預測模型?
比如說一波流行沖擊來臨時,病人數量有多少、持續多久,重癥病人有多少、會在何時出現,需要多少物資準備和人員配備,這對于重癥醫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最艱難的時間是一天,還是將持續一個月,差別很大。合理的預期能夠讓我們更加科學、有序地進行醫療資源的調配和應對。
另外,我覺得還有一點是,要認識到我們不是只看大流行這一種病。當某種疫情來臨時,把多少資源放在當下流行的疾病上,多少資源放在其他疾病上,我們要做好統籌和協調。2020年初,疫情早期的時候,腫瘤病人、血液透析等病人的醫療需求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而且,其他地方后來或多或少也有這樣的問題。
記者:彭丹妮(pengdannie@163.com)
實習生:李金津